“四海楼”的老板李志民 1

这本是收割大忙的时节,但田野里很少看见人影。阳光暴晒着还没有收割的庄稼地,小鸟在田野上空盘旋,没有一丝风。地里的小麦秆挺立着,垂下麦穗,没人过问。

荷兰政府把希望寄托在英法联军和马其诺防线身上,他们静静地等待着,等待盟友的救援,等待外交斡旋的成功,也在等待德国人的到来。但他们永远不知道这种噩梦是早晨来临,还是夜间。他们不知道当中谁会活下来,谁将死去……

对威胁自己的危险,荷兰平民都以自己的方式作出反应:有些人静静地在教堂祷告,恳求上帝说服恶魔,让险境离去;有些人拎包远去,远离险境;有些人抱头痛哭,不知所措。更多的人的反应是愤怒,他们具有荷兰人特有的个性,在他们看来,一个连大海都能征服的民族,难道还怕一个瘦小的奥地利疯子?他们拿起武器,从各地赶到前线,准备勇敢地迎接敌人的进攻。

公路上挤满了逃难的人们。这些逃亡的平民们大多是老人、妇女和儿童,他们离开家园,用肩膀扛,或用汽车和马车拉,甚至用手推车和自行车推,带着生平积蓄,牵着子女,茫然地跟随队伍向前行。很多农妇赶着牲畜,导致道路时常被堵塞,很长时间都无法通行。

但有些多嘴好事的人,携带有毒的“病菌”,一路传播给沿途的市民,将恐惧留给他们。

我不止一次听过这种“病毒”:有人说,德国人已经进攻了,他们占领了边境城市。有人说,德国人凶暴残忍,掠夺成性,这些复仇的人不会放过任何一个人。更有甚者,说他碰见从波兰逃出的人。波兰人说,走在最前面的德国军队,纪律严明,举止得体,就像优雅的绅士。而后面的党卫队士兵,却是一帮无赖和流氓,他们桀骜不驯,酗酒无度,擅长杀人放火,强奸抢劫。

就这样,又有一些人加入逃难的行列,另一些人拒绝接受这些故事。在他们看来,德国人不会变成魔鬼,他们是文明人,和自己一样,都是上帝的子民。

我想,这里面多少是由于恐惧造成的幻想,多少是事实,人们并不清楚。但有一点必须承认,纳粹军队已经作好了进攻荷兰的准备,他们的确是恶魔。

这一路,袁文道还算老实,一直规规矩矩地坐在后座上。不知为什么,他似乎觉得自己认识我,我们早已是熟识的老友,他能叫出我的名字,在他的眼中含着某种可以信赖的神情。他嘴里念着妻子的名字,没有说德语,而是用汉语。他一直保持这种状态,即使吃饭和上厕所也不停下。

休息时,袁文道会弯腰曲背坐在房间的角落里,头抵着墙,曲起双腿,身子蜷缩得很奇怪,弯着双臂紧抱在胸前。他本是一个爱清洁的人,现在却不用水,不要肥皂,也不肯换衣服,除了轻声抽抽噎噎外,什么声响也没有。说到吃饭,袁文道对任何美味佳肴都置之不理。只有我叫“袁瞎子”时,他的眼睛才亮那么一下,喝点牛奶,吃点水果。

任何时候,袁文道总是护着银项链。好几次,我开玩笑想摘下看看时,他就会变成一头凶猛的獒犬,对我又踢又咬,生怕我把银项链夺走。我感觉这串项链很神秘,里面一定蕴藏着什么秘密,或是一个传奇的故事。

只要有军队经过,看见武器,听见枪声,袁文道就会变成另一个人——他傻傻地盯着武器装备,或是闭着眼睛聆听枪声,嘴里迸出装备的型号、性能和弊病。这人真是一个“武器疯子”,一接触到自己的本行业务,就会把周围的一切都忘得一干二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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