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说得很对,教授先生。我们同魔鬼只有战斗到底,直到流尽最后一滴血为止。教授,您是怎样逃脱魔掌的呢?”我好奇地问。
“在野兽们要抓我的头一天,有个朋友冒死给我报了信,我从家里逃了出来,四处流浪,东躲西藏。对我家人的情况,我一无所知,我一直过着逃亡的生活——说谎、利用我的假身份证、睡在谷仓里和干草堆中。在与野兽们的较量中,我形成了一种第六感觉,留意身边穿制服的人——任何一种制服,警服、党卫队制服、军服、本地巡警服,在他们看见我之前,我就能嗅到他们的味道。我学会了如何躲藏,知道什么时候走路最安全。
“一路上,我只走小路,捡到什么食物就吃什么,没有学者的面子了。我们从小就接受不能偷盗、不能欺骗和说谎的教育,可有时只得不拘于礼节了,这一切都是为了活下去。我从人们丢弃的旧报纸上看新闻,不断有犹太人受害的消息,我知道咱们的劫数已定。我曾想到过死,与其这样苟且偷生,不如自行了断好。可一件事改变了我的看法。”
弗兰喝了一大口白兰地,继续说:“那是一个下午,我躲在森林中的一个涵洞里,忽然听见一片喧哗声。我偷偷爬到洞口,向外一看,在一小片白桦树前面,站满了党卫队军人。他们面前挖了一道很深的沟,我估计这道沟约莫十英尺宽,六英尺深,相当长,有近一百英尺。
“沟前摆着两张木桌。每张桌子上搁着一挺轻机枪和子弹带,还放着几瓶酒和香烟。机枪后面是三人一组,我从他们的服饰标志看,是党卫队特别行动队的队员。这些人完全是一群流氓,衣领敞开,靴子很脏,满嘴脏话。
“不一会儿,一群犹太人被打发到沟边。在党卫队士兵的胁迫下,他们脱掉衣服,拿出身上值钱的东西。这些人中有留着胡须的老人,有茫然的青年,妇女们脱光衣服后,试图遮住她们的私处,有些人的臂弯里抱着孩子,有些老态龙钟的老人几乎站不起来,不得不由两个男子搀扶着。紧接着,这些人被赶进沟里,面对那两张搁着机枪的桌子。我知道,那些野兽要开始屠杀我的同胞了。
“这时,我看见一个长者领着大家做着祷告,一个妇女对臂弯里孩子低声哼着催眠曲,孩子一个劲儿地问着什么。我想,他一定是问什么时候能回家。机枪嗒嗒嗒地响了,迸发出一阵短促的火光,四处弥漫着刺鼻的火药味。透过烟雾,我看见自己的同胞倒了下去,横七竖八地堆成一堆,身体上留下了很多鲜红的小孔。小孩躺在他妈妈尸体旁,在死亡中,母子俩抱在了一起。跟着,一个中士沿沟边走着,手里拎着一把鲁格手枪,不停向没死的人补枪。这些畜生!
“不一会儿,第二批犹太人走了过来。有些女人尖叫着,拼命撕扯自己的头发,一个女人扑倒在一个党卫队军官面前,抱住他的腿,试图吻他的手,吻他的脚,乞求着,但被一脚踢开了。我不停地捶打着地面,为什么!为什么我的同胞会这样驯服,你们不会反抗吗?很快,枪声又一次响起,这声音撕裂着我身体的每一寸肌肤,我把嘴唇咬出了血。那些人又倒下去了,倒在几分钟前死去的人的尸体上。”
砰的一声,我捏碎了手中的酒杯,马隆拍拍我的肩,示意我冷静。
弗兰说:“十几分钟后,枪声停止了,沟被尸体填满了,我的眼睛模糊不清。数不清的尸体、沉默的机枪、喝酒的士兵、青葱的草地、小片的树林、宽阔的血沟,正散发着血腥味,成群乱飞的苍蝇……我仿佛到了另一个世界,这是地狱,吞噬生命和人性的无底黑洞……我低声哀叫一声,昏了过去。
“我醒来后,我找了把刀子藏在衣兜里。我发誓,如果他们找到我,那么在他们杀死我之前,我至少要杀掉他们一个。这虽然是一种野蛮的报复,但在天主和自己的良心面前,这是无可惶愧的。几百年来,我们犹太人一直做着柔顺的绵羊,如果变成凶猛的野兽,岂不很好。在一只公山羊和一只驯服的母山羊之间,人们更器重公山羊;在猎狗与公山羊之间,人们更器重猎狗;在猛虎与狼熊之间,人们更器重猛虎;而在噬肉成性的鹰隼和谷仓门前的母鸡之间,人们更器重鹰隼,尽管母鸡可以给他们当做精美的菜肴。这是为什么呢?就因为它代表着力量,而力量就意味着正义和自由……
“哲学尽管发达,天性还是依然故我,一点没有什么改变。要知道暴力招来暴力,被压迫者对压迫者的愤慨和仇恨是正当合法的。有人打了你一记耳光,你不能把另一边的面颊也给他打,而是回敬他一耳光。摩西说过,‘以眼还眼,以牙还牙’,这是自然的法律,我遵循它,对于暴君的斗争就必须依据这个原则……这是一种孤寂而严酷的生活,我发现天天要面临活下去的挑战,同野兽们斗智斗勇。那些遇害的同胞给我继续活下去的力量。是的,我不能轻言放弃,一定要好好地活下去,我要把这些畜生送上法庭,让他们接受正义的审判。后来,我找到了马隆,我的至交好友,是他收留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