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家源家的防空洞同寓所一样宽敞豪华。洞子是青刚石,坚硬无比。洞里电话、电灯、电扇和通风器等普通设备,自不须说。还有沙发、钢丝床、马桶、点心柜、洋酒和留声机,角落里堆放着数不清的社会紧俏商品:食用油、奶粉、罐头、香烟……中间的雕花圆桌上堆积着麻将,地上丢满了烟蒂和空罐头。
钱家源瞪了郭恒一眼,这人会意地将一切收拾妥当,替每一个人倒上茗茶。
钱家源这才长长地吐了一口粗气,笑着说:“吴处长,请继续。”
吴南浦说:“众所周知,我们装备的武器大都源自德国。开战以来,由于人才匮乏,很多德式武器破损了,无法修理,不是废置就是丢弃,更别说仿制和设计出更好的兵器,用来打击日寇,现在就缺袁文道这种既会设计又懂修理的人才。说到归国,抗战爆发后,袁文道屡次向德国政府提出请求,希望回国工作,但都被德方以各种理由拒绝了。”
钱家源说:“是人才,谁都想要。罗琦,你长时间待在德国,讲讲你知道的袁文道。”
罗琦点燃烟斗,说:“袁文道在伯格曼兵工厂很受人尊敬。据说每天中午,只要袁文道出现在兵工厂的餐厅里,人们就会包围住他,奉承他,向他提出各种关于枪械的疑问。袁文道总是谦逊地对待每一个人,热心地帮人解决问题。他有一个德国妻子,名叫伊尔莎克里斯蒂安,是兵工厂的数据统计员。此外,袁文道还加入了一个名叫坎特的高级枪会,里面的人都是枪械迷,不是富翁就是高官。比如……”罗琦说出了一大串德国名人的名字,故意在上面加了些语气,仿佛他与这些人都很熟识似的。
“这些人把袁文道当做‘自己的兄弟’,以认识他为荣。当袁文道提出回国时,德国政府开出了大价钱,高得让任何人都会动心,袁文道竟然拒绝了这些条件,执意归国。”罗琦鉴赏着吐出的烟圈,用略带讽刺的口吻说。在他看来,拒绝高官厚禄的袁文道完全是个傻子。
“好样的!真有骨气。是不是?罗主任。”吴南浦赞叹道。
罗琦用外交辞令的方式尴尬地笑了笑,脸上肌肉抽搐了一下,一时想不出回答的话,只好拼命地吸烟。
这时,洞外响起了紧急警报的声音,郭恒报告说:“主任,第一批三十六架敌机,已经飞临重庆上空。”
整个防空洞瞬间寂静下来,我隐隐约约地听见天空有飞机马达的轰鸣声。
几分钟后,郭恒报告道:“敌机在南岸沿江投弹,我军正用高射炮还击,现还没有离开市区上空。”
所有人的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我在空气中能闻到他们吐出的气味:钱家源的咖啡味、罗琦的酒气、彭四维的口臭和吴南浦的牙粉香气。
不一会儿,郭恒报告道:“敌机已飞离市区上空,第二批敌机在涪陵发现。”
钱家源松了一口气,笑着说:“诸位可以休息一下,郭副官,拿点喝的来。”
我与吴南浦走出洞外,呼吸新鲜空气。天啊!我心里喊了一声,从我们站的位置,能清楚地看见轰炸后山下的惨景。大片街市从地面上被抹去,熟悉的楼房建筑已经不见了。我幼时在重庆待过好几年,对这里还算熟悉,特别是从小什字、打铜街到陕西路那一带。那里是重庆城最繁华的商业街,有许多驰名中外,联通西南的大商家:云南永昌祥茶庄、上海胜家公司、异新洋行、留春幄川菜馆、浙江老凤祥银楼……一个挨着一个,一个比一个豪华气派。现在,那里一片火海,烟尘滚滚,根本无法辨认出它们的位置。忽然,一栋烈焰滚滚的高楼倒塌下来,火星横飞,尘土四扬,火势向邻近的房舍蔓延开来。到处是烧焦的尸体,到处是劫后余生、蓬头垢面的面容,到处是喊天呼地的哭叫……
吴南浦噙着热泪说:“老弟,我们若是拥有精良的装备,何愁倭寇不灭呢?唉!……时值国家危难之际,可他们……”吴南浦用嘴朝防空洞里努了努,“都把国家民族的生死抛在脑后了,沉迷于酒色之中。正所谓‘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