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在旧金山的展览会场,有一个男子走过来,坐下,望着你。
“奇怪,我好像在哪里看过你,怎么那么眼熟?”
“我也觉得你好熟,你在台湾住哪里?”你说。
“丰原。”
“我也住过丰原。”
关系算出来了,那男子的外家和你母亲的娘家有些关联。
我多么羡慕你!至亲骨肉,人人都有,但要有远亲,却必须在一个地方住上一百年才行。奇怪,秀治,我以前想起你的刺绣,常常觉得是上帝给你的特别禀赋,又觉得是你在不自觉之际吸取了中国的文化——但那一天,我看到你巧遇乡亲,才忽然发觉你也属于村野小镇,属于泥土田畦。我仿佛看到你移到绣画上的是篱间的牵牛,屋角的野菊,是群山的横翠,是晨雾的布阵。秀治啊!原来你来自故国的神髓,也来自眼前亲和的大地的肌肤。
五
初中二年级,养母把你送还生母。你不敢向养着八个孩子的母亲要钱读书,于是,初二,就是你的最高学历了。
然后岁月便和一架缝纫机联在一起。用它替人缝嫁妆,用它为学生绣学号。我仿佛看见,日子那样日复一日在学号的十个阿拉伯数字间作颠来倒去的组合。在单调中亦自有乐趣,譬如说,有的小孩穷,你没有收他钱,那孩子简直呆了,不敢相信这种好运气。
然而我仿佛看见,那瘦小黑愣的你,一向自卑缩却的你,忽然隐隐感到身心里面有什么要迸裂要挥扬的东西正在夺门欲出。当时的你,自己也说不出所以然来,那东西,便是多少人追求一生而不得的天宠,也有人一度获得后来又被上天夺回,那样东西是——创作的原动力。
我仿佛看见,像武侠小说里全身真气流布却因未受训练而苦无一技的侠士。你有着对人世的悲悯与关爱,你有着面对一尊民间泥塑而忘神揣摩的痴绝,你有着来自生活的、简朴的、当下直悟的智慧。然而,然而你却是既不精于剑也不娴于刀的侠士,你为此郁苦不安了。
然后,在家人的谅解和支持下,你北上学画。你试着把画移到布上,针是笔,线是彩,你摒弃了格子和描画,直接绣上去,奇怪的是不论是米勒的拾穗,或是宋人的草虫,你都可以手到擒来,用针线将之再现。
除了学画的快乐,明师益友的提携也令你感激兴奋。我仿佛看见当年的你,有一天,听说有一位梁寒操先生很欣赏你,想见你,但你因来自乡下,也不知此人是何许人物,及至贸贸然冲到中广,才忽然被森严的门禁吓了一跳,几乎徘徊不敢入。等知道梁先生的盛名,才发现他的平易谦和多么可贵。老一辈的贤达宗匠每有爱才癖,但,为什么,好人总让你碰到了,除了你常说的因为上帝爱你之外,恐怕还是你的善良、敬慎和力争上游招来的吧?
原来只想到台北来学画的,然而学到的却远比画多。我仿佛看到那年的你,如饥似渴的你,学国画、学素描、学书法、学写生、学着去读书、学着在别人的盛赞中只知感激而无闻于溢美、学着自信也学着谦卑。
六
开画展了,在1977年,由于是历史博物馆办的,所以并不出售。然而,裱框是要钱的,钱从哪里来?你是不愁的,总相信天不绝人。
天果然不绝人,有人送来十万元。笃定、天真和信任是你原来就有的美好质量,你相信事情会一步步变好,这一切原在你的意料中,但你还是大吃一惊,因为料不到过程如此曲折。
许多年前,一对夫妇在山上种苹果,怀孕七月的妻子忽患急性盲肠炎,下山来开刀。第二天婴儿早产了,先生带着刚满周岁又吵又闹的老大到处去筹钱。你知道了,亲自送了钱去,并且留下来照顾产妇。那家医院因为不是妇产科没有保温设备,天又冷,医生说孩子活不成了,你不相信,寒夜里抱着孩子挨到天亮。过了一个多月,母子平安出院,又回到山上种苹果去了。后来,各人忙各人的,也就没联系了。没想到事隔十几年,在你最需要钱的时刻,他们送来这笔巨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