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仿佛看见 1

太长的路,太繁复的任务,秀治,我仿佛看见你的挣扎。

然而,我是放心的,因为仿佛看到你惯有的、笃定的笑容。

秀治啊!

上天怎会生成一个像你这样的女子。这样一个锦心绣肠的女子。

你的绣件挂在故宫的展览场里,这个一向展出宫中旧玩的地方,忽然把现代人的刺绣、雕刻、陶艺一起推出,不免令人讶异。仔细想想,倒也没错,从前的艺人侍奉皇帝,现在皇帝没有了,艺术家为我们市井小民提供可触可见的美感,这是一个不再有尧舜,却人人可以为尧舜的时代。

你的刺绣和别人的作品使展览场庄穆凝肃,如同牲礼使殿堂神圣。在这样好的时间、这样好的地点,有这样好的人和事相遇。

而刺绣是何年何月开始的艺术?我仿佛看见,在嫘祖抽丝的腕底,在石针穿孔的慧心,在远古远古的年代,中国人已开始用千丝万缕来刺绣了吧?

而你,秀治,刺绣的女子,我仿佛看见,你沿着时间的轨迹行来,你是历代中国女子巧手的新传人,一根长长的绣线自古至今牵扯不断之际,你的针却已扎向现代。

“绣这样一幅画!”我问得极外行,“要几针啊?”

“没算过,但几十万针总有的。”

秀治啊!这样的出发岂不也是天涯行脚,我仿佛看见,一针一针,针针都是险境,针针都是犯难。你这样千山万水行来,其间有多少跋涉,我们又怎能知道,我们只见你心闲气定低头抚筝,哪里知道你所行经的穷山恶水。

有一年,我们组团去北美和欧洲,有人带着吉他,有人带着巴松,有人带着剧本,有人带着美好的肉嗓,而秀治,你最累,你带着你的二十幅刺绣。“她不是杨秀治吗?为什么身份证上是陈秀治?”负责办手续的女孩来问我。

“她曾经是养女,杨是她的本姓。”

我简单的回答,却知道那是一段长长的不简单的历程。我仿佛看见当年幼小的你才刚满月,便被大人抱着,走过曲折的巷陌,跨过田间的沟渠,送到别人的家去,去做别人的女儿。养女风俗也许真的不好,但因你的人好,也因养母人好,整个故事仍然是一则爱的故事。那些年,我不知道你曾经经历些什么,但我知道,我们一起作息的那两个月里,整个团里最早起来的是你,最晚睡去的是你。进入会场,你总第一个着手布置,离开会场,你必然是收拾善后到最后一秒钟的人。有委屈,也见你微笑,有病痛,也只见你隐忍,一个人,竟可以好成这样子,真令人惊奇。用强力去压石头,只能得到一堆碎石,但压一枚甜橙,却汩汩然流出丰盈的汁液。秀治,我不知道你如何学会宽柔含忍和勤奋自重,我却仿佛看见一粒橙核如何钻出地面,如何成树开花结实,并且从伤痕中倾出甜美的果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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