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门——记旅法画家朱德群先生 2

一个冬天总要捉二三百只兔子,少年一遍遍的看,仍觉不可思议,他隐约知道那样在一秒钟之间发生且完成的精准手法,那样从高天俯冲然后腾空的生动轨迹和日后自己要做的事是有些关联的。至于那冬日的枯原,原上的青鹰,鹰爪上一攫成擒的野兔,许多年来已成为心中一种熟悉的律动——创作从灵思一现到灵思成擒,不也是这样的吗?

四、借来的名字

村子周围是河,河边长满二人才能合抱的大柳树,春来千丝万绪,日复一日更绿胀起来,男孩已成长为少年。他爱自己到一个地方去玩,那地方叫天门寺。

一般寺庙都建在山上,这座寺很特别,建在谷底,反而四山如插,垂手拱立。天门寺离家只有七里路,少年放了假便自己跑来。灰墙俨然,巨大的松树在半天空里举起一片小草原,僧人从长廊行过,悄然无息,如同风声、钟声或松涛,一一都成为梵唱的一部分。

四十年后,在巴黎,在画完水墨或写完字的时候,他落下“天门居士”的名字。

想起故乡徐州,他总想起那些山,枯索的、多石多棱角的山,像乡人方愣的脾性。

那大寺为什么叫天门呢?那少年后来不曾有任何宗教信仰,对他而言,大自然就是那扇天门,由人而天的门。

那些山后来没想到成了哥哥打游击的屏障,为了峻拒日本人,哥哥带着游击队藏在山里,日本人不明就里,撞了进去,不料层峦叠嶂,处处都是死亡关卡。日本人吃了亏,后来就用轰炸来报复,他们家也就在轰炸中灰飞烟灭,包括那一大箱一大箱的收藏,那在三伏天的阳光上,比正午的日照更灿烂的记忆。

少年自己的名字叫朱德翠,他有个堂哥名叫朱德群,但世事难料,后来少年和堂哥竟用了同一个名字。事情是由于十五岁那年,初中毕业,来不及等毕业证书到手,立刻直奔杭州,打算和朋友会合,再学点素描,好能去考向往已久的杭州艺专。当时拿了堂哥的毕业证书去考,也让他考中了,等他去找老师说明真相,想改回本名的时候,学籍已经报上去了。他只好将错就错,一生一世和堂哥共享一个名字。他没有想到这个名字后来会成为播扬画坛的一个名字——如果说他比一般人更不在乎名气应该是可信的,反正“朱德群”于他只是借来的番号。让别人去记那个可有可无的名字,他要做的事很简单,他要好好监督自己,他要自己更丰富,他希望这个“自己”能画出更好的画来。至于这个“自己”叫朱德群或朱德翠又有什么相干呢?

连“天门居士”也是借来的名字,这名字是和寺同名,和寺一同立在神人之间的代号。

五、反正有手在

进了杭州艺专,他忽然狠下心放弃了打球。

“不行,人只能选一样,打完了球画画,连手指都是抖的。”

必须有大割舍吧!想要有所攫取的人怎能不有所抛散。虽然只是一双手,但这双手却不可不小心持护。

当时的军训教育是在前三个月里把来自各校的人集中来上的。在十一个人的班里,他因为长得高,是排头,另外有个小个子,叫吴冠中,是排尾。他每次做完徒手动作跑到排尾站好,就刚好和小个子的吴冠中站在一起,两个人之间因而产生了一段友谊。如果没有碰到朱德群,吴冠中大约会读他那愈来愈觉无趣的电机,但由于这个狂热的朋友,他也练起画来了,特别是素描和水彩部分。从四月一日到六月三十日,军训集训结束,“画训”也完成。那个暑假朱德群干脆没有回家,陪着这个朋友待他考取艺专,这人至今也是中国大陆上有名的画家了。

“如果现在有一个年轻人,如果现在他是你的学生,你会给他什么劝告呢?”六十岁以后,有人这样问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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