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门——记旅法画家朱德群先生 1

他会日复一日的继续画下去——

天也许无门,但绘画的手是一双肉质的凿子,可以凿破一线天机。

一、樟木箱里的朱砂仍在红着

是三伏暑天,白土镇的太阳直哗哗的照下来,大院子里陆续搬出来好多好多只大樟木箱子。箱子扎实芬芳而巨大,在阳光下有一种千年不变的悠悠强势,简直像一列森严的城寨子一般坚固威猛。

男孩有七八岁了,浓眉大眼隆准,嘴唇习惯性的紧闭着,有一种和他年龄不相称的自恃自重的神气。屋子里散发着长年以来隐约的草药香,箱子里则传来淡淡的樟脑味,男孩浑然不觉,入定似的站在阳光下,阳光把一切晒成空无状态,四下有一种奇怪的宁静,男孩有几分紧张,箱子就要打开了——

真打开了!每年这种时节,做医生的父亲,都要晒晒箱子里的宝贝,小男孩瞪着眼睛看,只见一会是查士标的山水,一会是仇十洲的人物,一会是董其昌的对联,一会是深深黯黯的绢画。绢画画的是什么,小男孩也不甚了然,但那凝重如华北平原泥土的绢色却令小男孩迷惑,古绢的颜色,其实就是岁月的颜色啊!那幅画其实是作者和岁月一起画出来的,小男孩当然说不清楚,但晒画的日子总是兴奋的,他不知道那是他最初接触的画展,年年七月,铺陈在烈阳下的中国历代画家的回顾展。

其实印象最深的也许不是那些伟大的名字,而是樟木箱的大盖子乍然掀开时,从闭锁的沉暗中忽然夺箱而出的石绿和朱砂的颜色,那样鲜艳跳脱,男孩迷惑了,几百年前的画怎么好像今天上午才刚刚着好色似的?

二、画门神的张师傅

张师傅住在对街,微微有些瘸腿,年纪有五六十岁了。

男孩站在店门口,看张师傅拿起一支毛笔,在纸上画了起来,男孩的父亲也画,但他隐约知道这张师傅的画法和父亲不同。张师傅正在画一幅门神,是刚才一家人家来订的,墙上还悬着一张财神画,也是村人订的。墙角则堆些白纸扎成的房子车马,是丧家要用来烧给死人的。张师傅画画的时候,凝定专注,有一份不自觉的庄严,几乎令人忘记他是个瘸子了。

张师傅窄逼而昏暗的小店面里有一种神秘不可解的气氛,他是一个那样卑微不起眼的角色,却能把生前和死后的福气随手许给众人。他把平安给了那些来订门神画的,让厉鬼邪魔不敢入侵。他把富裕的希望给了那些求财神画的、他把丰盛的衣食住行给了那些只身前赴黄泉的,让他们无虞匮乏。一个卑微的张师傅,如何在一挥毫之际横跨在可知与不可知的世界之间,把人间和阴间的好处慷慨的一一散给众人?

男孩的眼睛大而黑,看起东西来有一种专精不二欲搏欲攫的表情,像白土镇上盘桓于松林之上的青鹰。

三、你不知道下一秒钟会发生什么!

他渐渐感觉到自己的成长,感觉到自己体内用不完的弥弥精力,整个身体像通了电的导体,急于发动。他迷上了球,迷上了运动,而最迷人的却是在运动的时候自己的身体充满弹性,每一个别人的身体也充满弹性,每个球员自己本身就像一触即发的球类,全场每个人都要对场子上别人的动作立即反应,球场因此成为不可预期的地方,每一秒钟都有情况,每一个动作都可能让形势逆转……

“我本来想去考体专的,”五十年后,他回忆往事淡淡地笑了,“可惜家里不准,所以就去考艺专——”

一张画和一场球赛对他来说其实是一个东西,两者都充满无限的可能,你都不知道下一秒钟情况会转成什么!运动和绘画最迷人的地方皆在于此。

除了学校的体育,他最不能忘怀的是猎兔。每到冬天,绝早起床,长辈带着驯好的鹰,到朱家的大陵墓上去。陵墓深达十几公里,枯黄的土石坡上,孩子们各拿一根竹竿,每隔一百公尺站一个,一声令下,只消拿竹竿在地上横向一拨,黄褐色的野兔便从石缝里窜逃出来,青鹰立刻一攫成擒。青鹰俯冲的角度准确无比,它惯于先用拇指往兔子尾部一插,等兔子惊痛回首,再用其他三指兜住兔胸,便把整只尺把长的野兔握在掌里提飞而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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