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八爷带上了他的老山狗。派出所虽不给狗发工资,他还是带上了它。
老山狗老了。
但老了的老山狗仍是老山狗,心没老,鼻子没老。它一叫,闷雷似滚,村里的狗们就寂了。一狗出声,百狗哑音。
老山狗的学名叫“藏獒”,但村里人不叫藏獒,只叫老山狗。孟八爷更简单,只叫“狗”。啥名儿,都不如这“狗”字;就像夸人时,啥词儿,都不如“人”字。孟八爷夸人时,老说:“嘿,那是个人呀。”当然,能当住“人”字的不多,孟八爷就问:“你还算个人吗?”――狗最好的名儿,当然是狗了。微醉时,孟八爷就大叫:“嘿,我的狗呀!”老山狗就颠颠着跑来。
老山狗嘴头厚,身胚大,牛犊似的,有很长的裙毛,长可盈尺,直垂地面,猛一看,像狮子,有人就叫“狮子狗”。老山狗不喜欢这名儿,它想,狗就是狗,狮子有啥好的?便对叫它“狮子狗”的,理也不理。
老山狗恋主。自南山的瘸阿卡把它从妈的奶头上揪下送给孟八爷,就没换过主。孟八爷豪爽大气,喝点酒,心也能掏出送人。常把老山狗当礼物,也有欣然接受的,可牵了去,肉呀啥的,它望都不望,饿得要断气,只好送还。孟八爷便嘿嘿笑了,“嘿呀,我的狗呀!”狗也搂了他,喉间咕噜着,说:“嘿呀,我的人呀!”
老山狗年轻时,老跟孟八爷演这剧目。
老山狗是公狗,没骟,年轻时,最爱追村里母狗。一追上,就跳上去;一跳上去,就连裆;一连裆,它就惭愧得没了威风。猛子们拿个杆子,从两狗中间穿了,在村里招摇。老人们就笑:“瞧,孟八爷又连裆了。”孟八爷便呵呵地笑。
孟八爷希望它连裆。要骟也容易:按倒了,扎了嘴,用膝盖压了,拿把刀,放火上烧烧,剜出它裆里那一跑就抖个不停的卵蛋,撒点花椒面麻醉一下,缝了,不几日,就好了。一骟,它就不会连裆了。
可孟八爷偏不骟它。他喜欢看那狗雄突突追母狗的劲儿。那劲儿,总能勾起他的回忆。当然,还希望它给村里传些好种,就常问老顺要些兔肉,滋补它的身子。狗吃肉时,孟八爷就眯眯地笑,边拍狗的脊背,边念叨:“狗呀狗,你给老子多养些山狗儿子。”狗便在喉间咕噜噜地应:放心,没问题。那话儿,还用说吗?咱哥俩,谁跟谁呀?但这咕噜,和它的阳物一样,总放空炮。
怪就是怪。老见老山狗把母狗追得满沙洼颠,老见娃儿抬了连裆的狗们招摇,老见母狗“做月子”下崽。一群群小狗在人们的期盼中长大了,却成了一条条癞皮的本地狗。它们身上,连一点儿老山狗的神气也没有,于是,有人说孟八爷:“哎,老贼。你那狗,莫非是毛旦爹呀?老放空枪。”毛旦爹当过猎人,打了一辈子猎,只见他提过一只沙鸡子。就这,还是它自己撞死在电杆上的。
“啥空枪?”孟八爷笑道,“瞧那架势,水漫金山寺了。这是水土的原因。多好的狗,都串种了。我这狗到藏区,一放骚下种,就是一堆藏獒。信不?人家那是啥地方?到外是藏獒,只那气味,就能把猫儿熏成藏獒。这里,嘿嘿,到处是癞皮狗。多好狗娃儿,都熏成癞皮狗了……你们忘了,那狼孩儿?”
村里人便笑了。那狼孩,都知道。狼叼了人家娃儿,养上几年,猎人救回,却成狼孩了,学不会人话,只会狼一样嚎,只会狼一样吃生肉。……只是,他们不信,沙湾养大的,会尽是癞皮狗?那老山狗,刚来时,鞋底大,长呀长的,成藏獒了,咋没见“狼孩”成癞皮狗?
癞皮狗就癞皮狗吧,又不都当猎人,要老山狗干啥?癞皮狗就成,看个门儿,出个声儿,惊个贼儿,安个心儿,就这用途。成咧。那老山狗,凶乎乎的,性子上来,把娃儿都能给活吞了。思前想后,还是养癞皮狗稳妥。
只是苦了孟八爷,他睁圆被漠风吹得发红的眼,巴望了十几年,也没从癞皮狗堆里,巴望出小山狗来,只好摸着老山狗唱:“老了老了真老了,十八年老了我王宝钏。”老山狗也咕噜着唱。
老了就老了。
老了的老山狗仍是老山狗。当得住“老山狗”这名儿的,不是狗岁数,而是狗心。前次,麻岗闹狼,年轻的狗们都缩在沙洼里咻咻,倒是老了的老山狗怒哮着扑上,惊退了狼。老了就老了。狗老心不老,鼻子更不老。孟八爷就带了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