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晨的时候,他经过了一座水泥桥梁,是桥边的小店里的人先看见他的,然后有很多的人都发现了他仰躺在水上,而且还随着水流轻微的荡漾着。桥上也聚集了很多的人看,这儿是没有什么人认识他了,水泥桥梁上缠绕的几根枯枝差点刮住他,不过水流还是将他带走了,他从桥梁下一窜而过。有几个人像是为了看清楚他的脸,趴在了桥上。
中午的时候两岸的人就更多了,有几个站在码头上淘米的女人端着淘米箩子起初并不明白桥那边到底怎么回事。只隐约看见河心上黑乎乎的一团。当然她最后看清楚了,她退回两个台阶,眼看着溺水者通过。溺水者此时显得慢慢悠悠的,岸上的人群里有人说话,那是一个头发斑白的骑自行车者,年过四十的样子,他挺着高鼻梁大发感慨说,昨天他去赶集还看见他,现在到这儿来了。然后他说,他一路下来可走了不少路了。
怎奈无独有偶,两三天后经过的溺水者是一个二十三岁的姑娘,她穿着一件白底黄豌豆花的裙子,脚蹬一双黑色的皮凉鞋。她是在朱登奎后面来的,如果不是他被意外的停在了湾塘那儿,(那阵子,他几乎像船一样被搁浅了)。她一个女孩子是永远赶不上的,就像现在的时光永远赶不上过去。她当然要比他幸运些了,首先是上游的运河水涨了,往下河的水很湍急,她过去的时候很快,那会儿朱登奎横在水面上,被草茎缠绕不放。其次她没有朱登奎漂进了秧田的经历。那会儿完全出于偶然,他被一个灌溉河闸口的漩涡吞了进去,之后他到了一个窄窄的河道,然后他就美妙如鳗鱼那样滑进了水田。第二天插秧的人看见了,用力把他抬起来,那些赤脚的人大概有四五个之多,他们齐口打着插秧的号子就把他远远的扔进了大河里,他们一点也不担心他身上的泥污,水很快会冲洗掉了的。
倒是有一个人提议,就把朱登奎放在田埂上,或者一条拖拉机耕道上,那样的话,他的家人就会来认。
不过这一提议,附和者少。因为谁都知道,这个饱满的湿漉漉的溺水者显然上路多时,离家万里。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他重新上路。他们的想法和此前那个结巴鸭倌别无二致如出一辙。
一个人很是天真,她站在秧田里,眺望那边亮亮的一截河面说,水跟水是通的,或许又把他送回去了。
没有人笑。他们继续插他们的秧,脚从泥窝里拔起,后退,有很大的响声。
当然她的幸运远远比他多得多,譬如他的父亲曾经游街被斗,一直斗到死,他跟着被拖出去斗,所谓父债子还。任人拳打脚踢,戴帽子,画墨汁,吐唾沫。而她是没有过的,她的父母也就是只是上山下乡过,对于她来说这些只是一个巧妙甚至滑稽的历史词汇而已,而他不一样,历史对于他就是身上的新疤旧痛。譬如他隐姓埋名,而她毫无必要。譬如他没有爱情,只有家庭。而她又不一样,她是有恋爱史的,堪称回肠荡气也不为过。当然,他也有过一些幸福,这些都是他小心翼翼捂热的。而她,有些东西完全是唾手可得。
假如他和她相逢并且有一场美丽的对话的话,他定会对她说,对于生活,你太任性,太自私而不珍惜了。至于他自己,他会说,我嘛只欠一死了。当然对话只能是一种潜在的设想了,因为世界上的溺水者永远不能邂逅,但这并不妨碍他拥有这样的秉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