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儿的馅饼很奇特,巴掌大的圆形,上面捏了一圈浪花褶,中间不封口,露出个铜板大的圆洞,羊肉馅被烙熟了,在里面攒得更紧,汤汁漾出来,南一放了一点儿青醋,明月蘸了些老醋,咬下去真是鲜美无比啊。南一道:“这个叫开口馅饼开口笑。”每人两张一会儿就报销了,南一又要了两张,她们吃得满头大汗。
吃饱了,又钻到另外一个小店里坐在毛毯子上去喝奶茶,吃毛嗑儿① 。一边谈论着从前念书时候的趣闻和掌故,说起来老师和同学们的变迁。还不到四年的光景,当初一起念书的中学生有的在外地的大学里做学问,有的早就嫁了人,当了母亲。
南一说姐姐东一已经大学毕业了,在上海找到差事,家里安排的婚事她不满意,一直不肯回来。有姐姐挡在前面,父母是不会催促小女儿南一的,她也不淘气,规规矩矩地做事、回家、看书、会见朋友,她朋友中的一个是城里有名的食评家,专门吃馆子打分数,然后给三份报纸写专栏,小吃街的这些小店就是他发现并推荐的,他还推荐了一个涮肉的饭庄,下次她们俩再一起去好了。说起这位食评家可真好玩,因为吃得多了,批评得多,总是得口唇炎,就是嘴唇上会不停地长水泡,然后半张脸都会肿起来……南一说着哈哈直笑。
明月说,下次一定要我请客了,你不知道我在日本吃不上好东西,想着奉天的餐馆就会流着口水睡觉,日本菜真是清淡极了,吃的时间长了好像在吃纸,我真后悔没有带些大酱去那边,不过说起来,鱼生还是不错的,你老家是丹东哦,你应该爱吃鱼生……
她们的话题滔滔不绝,此起彼伏,从一个故事过渡到另一个故事,从一个经历跳跃到另一个经历,从一个人引到另一个人身上。但是有一段时间,有一件事情是她们不愿意提及的,每每逼近了,总会小心翼翼地绕开:那个几年前死里逃生的秋天和那个再也不能见面的朋友。
明月忽然沉默了,对着南一发呆,好一会儿。她拄着脑袋说:“哎我怎么有点儿迷糊啊?”
南一说:“是不是奶茶太浓了,这个确实会上头……”
“回家不?”
“你还住在那个地方吗?”
明月点点头:“我也没有别的地方去。”
两个人拉着手从毯子上站起来,身子都晃了一下,互相笑嘻嘻地指了指对方。
“你醉了。”
“你才醉了呢。”
“下次去喝点儿真家伙?”
“谁怕谁啊。”
她们从小巷里出来,正赶上清真寺的钟声响起,穆斯林们就地祷告。南一忽然掩着嘴巴笑起来:“哈哈,汪明月你在干什么啊?你在跟安拉要什么?”
明月双手合十地站在那里,眯着眼睛说:“我想要变成你。”
“变成我?”南一听到了最好玩的故事,“你要变成我?!为什么?”
“因为你快活。”
清真寺圆塔上的新月映衬着后面的夕阳和晚霞,显得十分明亮。低沉的诵经和祷告的声音从每个角落喁喁传来,像默默沸腾的水,蒸煮着祝福愿望祈祷和赎罪,将它们融化成轻薄的空气,慢慢升上天空,请神明看见。
两人在清真寺的门口告别。明月叫一辆人力车回王府,南一上了直通自己家的电车。她坐在车厢后面的位置上,双手笼在袖子里,想着明月的话出神,明月想要变成她。因为她快活。原来她给人这样的印象,难怪中学的时候有人拉着她去戏剧社呢,表演得这么好,自己都不知道,真正是入了戏。
明月要变成她,其实很容易:聊天的时候只拣搞笑的、离奇的事情说,声音大一点儿,笑声久一点儿,就会给人快活的印象了,就会受欢迎。只是她的心并不是这样的,惦记着一个人、思念着一个人的时候,谁能快活起来呢?
那是一年前的冬天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