痴缠(5)

3.

此刻她躺在他身边,嗅到熟悉的气息,所有往事恍然在目。在日本的这些年里,她无时无刻不在想念着他,每每提笔,想要写一封信给他,又觉得胸口像有重石,压迫住所有的机灵,只觉得头脑混乱,毫无头绪。一封信,不知道如何问候、是否抱歉或怎样感恩。于是篇章和语句变成了一些零散的词汇,又更被拆散成混乱的笔画,那些笔画被连接起来,有了弧度和轮廓,变成了一个人的样子,他的头发眉毛眼睛鼻梁,还有薄薄的可爱的嘴唇。她没有给他写过一个字,却在安静的课堂上、热闹的酒馆里、和自己寓所的书桌上画了无数张他的脸。但是不像,一点儿都不像,每一张都不像。越是仔细地回忆他,越是认真地描摹,就离他越远。如今她终于在他身边了,看着这张朝思暮想的脸,想要伸手去碰一碰、摸一下,到底还是没有胆量,便放弃了这个想法。

刚才并不好。做爱做得像找不到合适话题的叙旧,尽管两个人都带着足够的热情和认真。从前她是他的小宠,哪怕不和谐,哪怕总有点儿疼,却有着亲昵的舒适和温柔的虐待的快感,而今她长大了,带着赎罪的心情企图迎合,反而不那么自然,不那么让人欢喜了。这夜里的叙旧便草草收场。他们沉默着,明明不愿承认,但已经相互确定,时光流转,他们不再是从前的小王爷与他的明月了。

他起床,穿衣,并不打算在此过夜。坐在床畔,他背朝着她说:“打算出门转转,还是找些事情来做?”

“想要先见见朋友。”

“那也好。”他说完推门而去,再没有回来过。

南一中学毕业之后没有继续读书,在父亲任主编的报馆里面谋了一个誊写稿件的职位。她的办公桌在靠窗的位置上,她还养了一盆仙人球。明月来的时候,南一正趴在那里费劲巴拉地写字,抬起头来看到是她,南一立即像只精力旺盛、身姿矫健的小青蛙一样一跃而起:“明月!汪明月!你这个小坏蛋!你!我想死你啦!”

明月跟南一抱在一起,她霎时觉得心里温暖,眼睛也湿润了:啊原来还是有人想她的,还有个人抱着她、热烈地欢迎她的!南一把自己桌上的文稿和纸张胡乱地整理了一下,把围巾在脖子上绕了几个圈,拉着明月就往外面走:“我说我今天怎么干不进去活儿啦!我就知道有事儿。咱去找个地方吃东西吧,哎,馅饼和羊汤,怎么样?”

“现在,下午两点?”

“我中午饭没吃啊。”南一说。

“行啊!”明月道,“我到现在还没尝上这一口呢。”

她们下了有轨电车就一头扎进小吃街。这一带是奉天城内穆斯林的聚居地,以清真寺为中心五六个街区的范围里开了些大大小小的特色买卖,玉器行,首饰店,卖毛毯的铺子,卖干果的小摊,还有很多很多风味独特的餐厅小铺。它们镶嵌在那几条弯曲逼仄的街道上,要借助那些异域香料的气味仔细寻找分辨。

自己赚工资的南一俨然是熟客的派头,经过路过的小店,手指着那些蓝白相间的门脸儿对明月说:“这是个吃涮肉的铺子,肉一般,但是酱料的味道挺好的。这店的烤羊腿不错,筋头炖得也行。哎这家店是做烧卖的,看上去不太干净,味儿很好哦,真的,埋汰东西更有埋汰味儿……”

明月被她说得越来越饿,催促道:“大姐,要不然咱们就这儿吧,我不嫌埋汰的。”

南一笑嘻嘻地说:“忍一忍哈,耐心总是有补偿的。”

她们终于来到那家小店,掀帘子一看,里面一共才八张桌子,下午还不到饭口,已有了四桌客人。南一带着明月走到最里面的位置上坐定,菜牌也不看,对那红脸庞的老板娘说:“四张馅饼,两碗羊汤,再来个凉拌蹄筋。”

羊汤是现成的,在大锅里面咕嘟嘟地冒泡,舀出来撒上一把香菜末,被滚汤烫熟,就变成了鲜艳的老绿色。明月放了一小勺白胡椒粉进去,调匀了喝一口,咬着一小块羊杂,咂咂嘴巴对南一说:“可真香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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