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这个“结论”推翻,我失去的自由逐渐恢复,我又忙起来了。多次去北京开会,却只到过他的家两次。头一次他不在家,我见着兆和,急匆匆不曾坐下吃一杯茶。屋子里连写字桌也没有,只放得下一张小茶桌,夫妻二人轮流使用。第二次他已经搬家,可是房间还是很小,四壁图书,两三帧大幅近照,我们坐在当中,两把椅子靠得很近,使我想起一九六五年那个晚上,可是压在我们背上的包袱已经给摔掉了,代替它的是老和病。他行动不便,我比他好不了多少。我们不容易交谈,只好请兆和作翻译,谈了些彼此的近况。
我大约坐了不到一个小时吧,告别时我高高兴兴,没有想到这是我们最后的一面,我以后就不曾再去北京。当时我感到内疚,暗暗地责备自己为什么不早来看望他。后来在上海听说他搬了家,换了宽敞的住处,不用下楼,可以让人搀扶着在屋子里散步,也曾替他高兴一阵子。
最近因为怀念老友,想记下一点什么,找出了从文的几封旧信,一九八○年二月信中有一段话,我一直不能忘记:“因住处只一张桌子,目前为我赶校那两份选集,上午她三点即起床,六点出门上街取牛奶,把桌子让我工作,下午我睡,桌子再让她使用到下午六点,她做饭,再让我使用书桌。这样下去,那能支持多久!”
这事实应当大书特书,让人们知道中国一位大作家、一位高级知识分子就是在这种条件下工作。尽管他说“那能支持多久?”可是他在信中谈起他的工作,劲头还是很大。他是能够支持下去的。近几个月我常常想:这个问题要是早解决,那有多好!可惜来得太迟了。不过有人说迟来总比不来好。
那么他的讣告是不是也来迟了呢?人们究竟在等待什么?我始终想不明白,难道是首长没有表态,记者不知道报道应当用什么规格?有人说:“可能是文学史上的地位没有排定,找不到适当的头衔和职称吧。”又有人说:“现在需要搞活经济,谁关心一个作家的生死存亡?你的笔就能把生产搞上去?!”
我无法回答。
又过了一个多月,我动笔更困难,思想更迟钝,讲话声音更低,我感觉到自己身体的一部分逐渐在老死。我和老友见面的时候不远了……
倘使真的和从文见面,我将对他讲些什么呢?
我还记得兆和说过:“火化前他像熟睡一般,非常平静,看样子他明白自己一生在大风大浪中已尽了自己应尽的责任,清清白白,无愧于心。”他的确是这样。
我多么羡慕他!可是我却不能走得像他那样平静、那样从容,因为我并未尽了自己的责任,还欠下一身债,我不可能不惊动任何人静悄悄离开人世。那么就让我的心长久燃烧,一直到还清我的欠债。
有什么办法呢?中国知识分子的悲剧我是躲避不了的。
一九八八年九月三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