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越南我进行了三个多月的采访,回到上海,等待我的是姚文元的《评新编历史剧〈海瑞罢官〉》。每周开会讨论一次,人人表态,看得出来,有人慢慢地在收网,“文化大革命”就要开场了。我有种种的罪名,不但我紧张,朋友们也替我紧张,后来我找到机会在会上作了检查,自以为卸掉了包袱。六月初到北京开会(亚非作家紧急会议),在机场接我的同志小心嘱咐我“不要出去找任何熟人”。我一方面认为自己已经过关,感到轻松,另一方面因为运动打击面广,又感到恐怖。我在这种奇怪的心境之下忙了一个多月,我的确“没出去找任何熟人”,无论是从文、健吾或者冰心。但是会议结束,我回到机关参加学习,才知道自己仍在网里,真是在劫难逃了。进了牛棚,仿佛落入深渊,别人都把我看做罪人,我自己也认为有罪,表现得十分恭顺。绝没有想到这个所谓“触及灵魂的革命”会持续十年。在灵魂受到熬煎的漫漫长夜里,我偶尔也想到几个老朋友,希望从友情那里得到一点安慰。可是关于他们,一点消息也没有。我想到了从文,他的温和的笑容明明在我眼前。我对他讲过的那句话——“我不怕……我有信仰”——像铁槌在我的头上敲打,我哪里有信仰?我只有害怕。我还有脸去见他?这种想法在当时也是很古怪的,一会儿就过去了。过些日于它又在我脑子里闪亮一下,然后又熄灭了。我一直没有从文的消息,也不见人来外调他的事情。
六年过去了,我在奉贤县文化系统“五七干校”里学习和劳动,在那里劳动的有好几个单位的干部,许多人我都不认识。有一次我给揪回上海接受批判,批判后第二天一早到巨鹿路作协分会旧址学习,我刚刚在指定的屋子里坐好,一位年轻姑娘走进来,问我是不是某人,她是从文家的亲戚,从文很想知道我是否住在原处。她是音乐学院附中的学生,我在干校见过。从文一家平安,这是很好的消息,可是我只答了一句:我仍住在原处,她就走了。回到干校,过了一些日子,我又遇见她,她说从文把我的地址遗失了,要我写一个交给她转去。我不敢背着工宣队“进行串连”,我怕得很。考虑了好几天,我才把写好的地址交给她。经过几年的改造,我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我遵守的信条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并不希望从文来信。但是出乎我的意外,他很快就寄了信来,我回家休假,萧珊已经病倒,得到北京寄来的长信,她拿着五张信纸反复地看,含着眼泪地说:“还有人记得我们啊!”这对她是多大的安慰!
他的信是这样开始的:“多年来家中搬动太大,把你们家的地址遗失了,问别人忌讳又多,所以直到今天得到×家熟人一信相告,才知道你们住处。大致家中变化还不太多。”
五页信纸上写了不少朋友的近状,最后说:“熟人统在念中。便中也希望告知你们生活种种,我们都十分想知道。”
他还是像三十年代那样关心我。可是我没有寄去片纸只字的回答。萧珊患了不治之症,不到两个月便离开人世。我还是审查对象,没有通信自由,甚至不敢去信通知萧珊病逝。
我为什么如此缺乏勇气?回想起来今天还感到惭愧。尽管我不敢表示自己并未忘记故友,从文却一直惦记着我。他委托一位亲戚来看望,了解我的情况。一九七四年他来上海,一个下午到我家探望,我女儿进医院待产,儿子在安徽农村插队落户,家中冷冷清清,我们把藤椅搬到走廊上,没有拘束,谈得很畅快。我也忘了自己的“结论”已经下来:一个不戴帽子的反革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