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金 怀念从文 5

那是一九四九年的事。最初北平和平解放,然后上海解放。六月我和靳以、辛笛、健吾、唐弢、赵家璧他们去北平,出席首次全国文代会,见到从各地来的许多熟人和分别多年的老友,还有更多的为国家和人民的前途献出自己的青春和心血的文艺战士。我很感动,也很兴奋。

但是从文没有露面,他不是大会的代表。我们几个人到他的家去,见到了他和兆和,他们早已不住在达子营了,不过我现在也说不出他们是不是住在东堂子胡同,因为一晃就是四十年,我的记忆模糊了。这几十年中间我没有看见他住过宽敞的房屋,最后他得到一个舒适的住处,却已经疾病缠身,只能让人搀扶着在屋里走走。我至今未见到他这个新居,一九八五年五月后我就未去过北京,不是我不想去,我越来越举步艰难了。

首届文代会期间我们几个人去从文家不止一次,表面上看不出他有情绪,他脸上仍然露出微笑。他向我们打听文艺界朋友的近况,他关心每一个熟人。然而文艺界似乎忘记了他,让他在华北革大学习,不给他出席文代会,以后还把他分配到历史博物馆做讲解员,据说郑振铎到那里参观一个什么展览,见过他,但这是以后的事了。这年九月我第二次来北平出席全国政协会议,接着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北京又成为首都,这次我大约住了三个星期,我几次看望从文,交谈的机会较多,我才了解一些真实情况。北平解放前后当地报纸上刊载了一些批判他的署名文章,有的还是在香港报上发表过的,十分尖锐。他在围城里,已经感到很孤寂,对形势和政策也不理解,只希望有一两个文艺界熟人见见他,同他谈谈。他当时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仿佛就要掉进水里,多么需要人来拉他一把,可是他的期望落了空。他只好到华北革大去了,反正知识分子应当进行思想改造。

不用说,他受到了不公平的待遇,不仅在今天,在当时我就有这样的看法,可是我并没有站出来替他讲过话,我不敢,我总觉得自己头上有一把达摩克利斯的宝剑。从文一定感到委屈,可是他不声不响、认真地干他的工作。

政协会议以后,第二年我去北京开会,休会的日子我去看望过从文,他似乎很平静,仍旧关心地问到一些熟人的近况。我每次赴京,总要去看看他。他已经安定下来了。对瓷器、对民间工艺、对古代服装他都有兴趣,谈起来头头是道。我暗中想,我外表忙忙碌碌,有说有笑,心里却十分紧张,为什么不能坐下来,埋头译书,默默地工作几年,也许可以做出一点成绩。然而我办不到,即使由我自己做主,我也不愿放下笔,还想换一支新的来歌颂新社会。我下决心深入生活,却始终深不下去,我参加各种活动,也始终浮在面上,经过北京我没有忘记去看他,总是在晚上去,两三间小屋,书架上放满了线装书,他正在工作,带着笑容欢迎我,问我一家人的近况,问一些熟人的近况。兆和也在,她在《人民文学》编辑部工作,偶尔谈几句杂志的事。有时还有他一个小女儿(侄女),他们很喜欢她,两个儿子不同他们住在一起。

我大约每年去一次,坐一个多小时,谈话他谈得多一些,我也讲我的事,但总是他问我答。我觉得他心里更加踏实了。我讲话好像只是在替自己辩护。我明白我四处奔跑,却什么都抓不住。心里空虚得很。我总疑心他在问我:你这样跑来跑去,有什么用处?不过我不会老实地对他讲出来。他的情况逐渐好转,他参加了人民政协,在报刊上发表诗文。

“文革”前我最后一次去他家,是在一九六五年七月,我就要动身去越南采访。是在晚上,天气热,房里没有灯光,砖地上铺一床席子,兆和睡在地上,从文说:“三姐生病,我们外面坐。”我和他各人一把椅子在院子里坐了一会,不知怎样我们两个人讲话都没有劲头,不多久我就告辞走了。当时我绝没想到不出一年就会发生“文化大革命”,但是我有一种感觉,我头上那把利剑,正在缓缓地往下坠。“四人帮”后来批判的“四条汉子”已经揭露出三个,我在这年元旦听过周扬一次谈话,我明白人人自危,他已经在保护自己了。

旅馆离这里不远,我慢慢地走回去,我想起过去我们的辩论,想起他劝我不要浪费时间,而我却什么也搞不出来。十几年过去了,我不过给添了一些罪名。我的脚步很沉重,仿佛前面张开三个大网,我不知道会不会投进网里,但无论如何一个可怕的、摧毁一切的、大的运动就要来了。我怎能够躲开它?

回到旅馆我感到精疲力竭,第二天早晨我就去机场,飞向南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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