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1)

台湾民艺,这是多么陌生却亲切的词汇。

这些年来,引领我漫游于各地古董商中,日复一日逡行于台湾乡镇荒野的古厝老宅,不厌其烦地标记各地寻宝秘径的动机其实至为单纯:对生长于斯的土地的好奇。仅仅是单纯的好奇,就足以让人渴望浸润在总是丰饶饱满的台湾矿物彩的色泽里,让人一遍遍翻看凝视昔日台湾匠师的朴稚木雕,或是整日贴身摩挲台湾桧木老家具的浮凸纹理而由衷感到生命的满足与喜悦。

十多年来,台湾的老房子被无情地快速毁坏拆除,都市更新与无限制的道路拓宽切断了我们对昔日时空的仅存回忆,由老屋所庇护的各种生活事物因此流离失所,甚至一文不值地被弃置销毁。我很幸运能在“九二一”大地震与老厝群聚政策性大举拆迁时偶然迷上台湾的老东西,时间虽然不真的悠长,但仅仅数年之间,台湾老东西的买卖交流从繁华归于平静、没落,如今这本书里所记录的物件都不再容易看到,成为绝响。我这些年来痴迷与热衷埋首于各地古董店里,有如置身龙宫宝窟的眼花缭乱与意乱情迷,现在除了当年或一见钟情或不经意带回的这些事物外,仿佛在《聊斋》的深宅古厝里迷魅地度过繁华一夜,或浦岛太郎见识海底龙宫倦而归返,一切腾空消失,世界回复到平常之境。

我不是古董专家,但是与台湾老东西的相处却是生命真实的感动。

年轻时负笈法国,总是讶异于法国人家里的沉静质朴与由此散放的美感。后来渐渐理解这是老房子与老家具所自然流露的气氛与光晕。法国人不太买新家具,许多朋友的衣柜、餐具橱、书桌或沙发均继承自家族长辈,因此有时光的独特洗练,有亲人的手泽与庇荫,让人熟悉与安心。这些承载几代家人生命的原木家具常有百岁的年纪,让俯仰其间的后代子孙更懂得敬物惜福,懂得谦逊与感恩。

法国人总是住在老屋里,修葺房子时尊重原有的结构及建材,因为一栋建筑是百年之计,他们因此保存了无数私人老宅,许多教堂、城堡与政府建筑可上溯到中世纪。当然,房子里有的是数十代人生活其间所遗赠的丰富器物及细节。我朋友的老房子仍留存着两百年前自家烘焙面包的石砌烤炉,如中国古墓般在客厅里坟起一座馒头形小山。友人不无骄傲地拿出一本羊皮笔记,这是从十八世纪开始记录的房屋修缮史,历任屋主的详细资料亦罗列其中。

物的生命其实比人悠长。躺在老屋十九世纪的橡木床上那晚,我不自禁地感动莫名。

台湾人毫无惋惜地拆毁老屋,不假思索地整屋装潢,生命的质地短促而浮华,水泥建筑十年便苍老不堪,薄板装潢五年就显陈旧,因为一切都仅是消费社会里“用后即弃”的短线逻辑。然而,台湾民艺的经验却让我知道,台湾社会曾经不是这么轻佻与失忆。从不同机缘里寻觅而来的这些老东西显现的是现代台湾人所不再认识的另一种生命质地,更为质朴、欢喜,更为丰饶,也更贴近真实生活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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