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健康踌躇半晌,抬头望着导师:“这几年来,我也有深深的困惑。”
“唔。”导师盯他一眼。
“我觉得,研究历史的人太软弱了,太被动了。看起来,历史学家似乎很聪明,什么都清楚,什么因果关系都能分析得头头是道,可这全是马后炮!别人如果不做事,你历史学家就没事做!别人创造历史,历史学家只能跟在后面解释历史,太消极,太受制于人了!”林健康一吐为快。
“所以,你想介入现实?”导师仰天问。
“是的。”
“历史,是各种力量共同作用的结果,是平行四边形中的合力。你最终得到的,不一定就是你想要的。”
“……我知道。”
“表达自己的态度,可以有很多种方式。”
“……我知道。”
导师一字三顿,警告道:“做研究,写文章,最怕‘功利’二字。急于用世,做出来的东西往往过了这一村,就成了废纸一堆,这方面,我们有过惨痛教训。”
“……我知道。”林健康岂能不懂导师的意思。
导师私下里常常对世事发表尖锐评论,但从不行诸文字,甚至在媒体就热门历史剧采访时,也只谈历史,不谈现实。有人不满,称导师这类学者缺乏社会关怀,不是合格的知识分子。
林健康清楚,导师不是冷漠,而是以自身行动来表达对于学术和社会的认识。这一认识,是导师用二十年的青春换来的。
从1950年代进入大学起,导师历经“薄古厚今”、“海瑞罢官”和“批林批孔批周公”等各种大批判运动。每一场运动都以对历史的重新描述而拉开大幕,没有人知道真正的历史学是什么,只知道历史要为现实服务,为政治服务。懵懂的年轻学子由狂热、迷茫转入怀疑,未来在哪里?
1978年以后,“让学术回到学术”、“为历史而历史”的反思响遍学界,导师走上纯粹的学术研究道路。经过众多学者的努力,中国史学队伍渐渐成为国际学界一支不容小觑的重要力量。
时移世易,废墟中出生的年轻人已经长大,对影射史学的丑陋毫无切身体验,反而嘲笑甚至鄙视导师的立场。许多导师以前的同道,也放弃了曾经的选择,再次成为时代弄潮儿。只有导师,仍然恪守信念,保持着学术的独立性。林健康常想,可以把导师看作是一位固执的行为艺术家,以中年以后的全部生命来践履诺言。正是有导师这类学者的存在,历史学才能始终以一门独立学科的形象屹立于世。
林健康又该怎么走?
也许,四十岁、五十岁以后,他会选择导师的道路。但现在,他还想闯一闯。青春的内核是相同的,曾经青春的导师应该理解他吧。
导师打断林健康的思绪,毫不客气地问:“你,现在有多少时间看专业书?”
“今年上了两门课,一直在追踪前沿成就。另外,看了相关资料和专著。”
“哪些资料?哪些专著?”导师一贯要求学生讲清书名和作者,一是为了解学生的阅读情况,对症指导;二是避免学生无中生有糊弄人。如此几次,没一个学生敢乱放卫星。
待林健康说完,导师加重语气:“你一定要坚持学术研究!不做原创,思想就会干涸,你的那些檄文就成了无本之木、无源之水!”
林健康郑重点头。
“你们有自己的见解,自己的人生,我不拦你们。”导师沉思道,“我对你有两点希望。”
林健康抬起头,导师亦抬起眼睛,四目凝结,导师一字一句道:“第一,不要公共太多,知识太少;第二,不要做学术混子,也不要做学术棍子。”
林健康认真地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