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回这间宅子,因它临河而筑令一家人饱尝了河鲜之美。杨荫杭十分钟爱“炝虾”,所谓“炝虾”就是将生鲜小虾洗净,蘸料生食。常听长辈说“祸从口入”,生食河鲜到底是有隐患的。不久,杨家几口人也未能躲过这个劫,除了杨绛,都先后生病,好在并不严重。
唯独杨荫杭,一病不起。
杨荫杭的薪资是全家的生活来源。他这一病,卧床半年多,纵是唐须嫈殚精竭虑,精打细算地过日子,家中依然陷入拮据。幸好,杨荫杭的两位故交伸手援助,家中窘困方才有所缓解。一位是当年与他一同留日的好友杨廷栋,一位是当年与他一同留美的同窗陈光甫。
有些人,替你锦上添花,未算惊喜。
有些人,为你雪中送炭,才是珍贵。
彼时,他已病重到无论中医还是西医皆已放弃治疗的地步。那段日子,家中往来亲友络绎不绝,有时夜深依然是众人无眠,不知道什么时候杨荫杭会突然撒手人寰。唯有唐须嫈,她不放弃任何一丝希望。最后,她央求杨荫杭的老友,名医华实甫先生,恳请她务必给丈夫开个药方。
杨荫杭留洋以后,也不可避免的有一些海归的毛病。他不信中医,只信西医。为此,唐须嫈挖空心买来胶囊盛装的西药,将胶囊打开、倒空,再将中医药方中包括珍珠在内的中药研磨成粉,装入其中,伪装成西药的样子喂杨荫杭吞服。
命运时有宽宏。在唐须嫈无微不至的照料之下,一日一日过去,杨荫杭终于退烧。之后,唐须嫈不惜一切代价为丈夫补给营养,连熬煮的浓汁鸡汤,都一勺一勺将油瓢去,再盛给丈夫。杨荫杭的死里逃生,毋庸置疑,都是唐须嫈的功劳。因此,母亲在杨绛心中是一个几乎无所不能的形象。
父母之间,情意甚深。这一点,不单体现在父亲病重母亲悉心照料一件事上。母亲有每晚记账的习惯,总有一些琐碎之处理不清楚,每每这个时候,父亲便会夺笔过来,写上“糊涂账”三个字。父亲这么做,只有一个想法,他心疼妻子,不肯她多费心思。虽然母亲对账目并不敏感,但是家中每月寄回老家的家用,一辈子没有错过。
杨绛记忆中,她的父亲母亲,虽是夫妻,但更像老友。两人相敬如宾,一辈子不曾吵架。那个年代夫妻不吵不闹的也不少,但女子多半委曲求全,一味迷信男尊女卑的封建思想,不想也不敢与丈夫争执。但是杨绛的父母不同。他们是彼此真正的知己,无话不说,而且不准孩子插嘴,仿佛生怕破坏他们之间的温柔似的。
在《回忆我的父亲》一文中,杨绛说:
他们谈的话真多:过去的,当前的,有关自己的,有关亲戚朋友的,可笑的,可恨的,可气的……他们有时嘲笑,有时感慨,有时自我检讨,有时总结经验。两人一生中长河一般的对话,听来好像阅读拉布吕耶尔的《人性与世态》。他们的话时断时续,我当时听了也不甚经心。我的领会,是由多年不经心的一知半解积累而得。
之后,父亲重做律师之时,他也愿意把每一件受理的案子详细讲给母亲听。始末过程,事无巨细,还会一起分析、讨论。或许,只有像杨荫杭和唐须嫈这般相敬如宾、恩爱不移的一生一世,才真正算得上是中国夫妻的典范。耳濡目染之中,父母和睦的一辈子也对杨绛将来的婚姻态度产生了至关重要的影响。
如果没有当初的杨荫杭和唐须嫈。
或许也没有后来的钱锺书和杨绛。
杨荫杭病愈之后,一家人便搬离了沙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