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爸叫达木林扎,妈叫德勒根吉。人们也称爸为话匠达木林扎。他完小毕业,说话流畅得很。记忆力好,知道的隐语、谚语海了去了。报纸、杂志,拿到手就能念。据说,在煤油灯下读化缘者的故事、撒谎大王的故事、巴拉根仓的故事,他鼻子都变黑了,并且是通读三遍《青史演义》的主儿,堪称楚鲁图牧区三个浩特①的头号学者。
爸爸逗笑说让我当这当那的官,可是妈妈好像没能力让我当官,所以从来没有许诺过。去年春天,给绵羊羔去势的当天,爸爸在正式谈话中提道:“儿呀,哪怕你当上苏木达①也行哩……”你说怎么着,妈妈却驴唇不对马嘴地说:“把直棱棱白的血统山羊留做种公山羊,肯定繁殖成多绒的山羊。”爸爸的话也变来变去的。又是去年,一个大风雪天,从苏木中心拉面粉回来,喝热茶时,爸爸说:“我儿子当官的事儿恐怕没谱啦。长耳朵达木丁说,据说从队长到省长都有了明码标价,有的地方暗地里——就像我们小时候在袖口内做手势讨价还价一样……”说完闷闷不乐,陷入了沉思。然而,妈妈在旁边对我呵斥道:“话多的人没用。俗话说,离题万里的话无用,身材短粗的狗难看。过去那些话多气盛的人都成了右派不是?”巴特尔忒自诩,兴奋了就不知天高地厚,伤感了情绪就一落千丈。
父亲极爱我。令人记忆犹新的是,有一次我无意中傻乎乎地说要吃点儿欧李,他却把它当成大事,走十几里路从石羊山上摘来欧李给我吃。每当回忆往事,父亲就哭起来,让我不知所措。他时不时地把我从胳肢窝托起举过头顶,我对此非常喜欢,会哈哈大笑,于是父亲更加高兴。只要是从学校放假回家,他都把我举三次后才放下,像经营自己的自留地一样,在我的右脸蛋儿和印堂上亲个够。要是醉了,就更厉害,反反复复地亲,他的泪水顺着我的面颊直往下流。每次流泪时,他总是情绪很低地自言自语道:“我的儿子,要说当官是满可以的哩……但是,俗话说‘时光不会停留,马兰不会常开’,谁知道今后会变成啥样子?”打那次以后,父亲开始教给我拧马羁绊子,编鞭子,用刀子拉开马鞍上拴物的熟皮鞘绳,用柳条扎粪筐,拉开骆驼皮条,穿连哈那①。我多少了解一些,但没能达到熟练的程度。父亲固执地说,这些技术对于当牧民的人是必修课。但是,我对那些营生不感兴趣,倒是对于当报社记者情有独钟。
我小时候非常高兴的一件事是父亲为我当“骆驼”,让我骑在他脖子上,穿梭在晚间的芨芨草丛中,嗥嗥地学骆驼叫着,尽情地奔跑片刻之后,才从芨芨草和灌木丛中赶回吃草的带牛犊的乳牛。爸爸大喘着气回来,靠着用羊粪砖垒起的棚圈站立时,我从“骆驼”身上下一个台阶似的,被他起趼子的手抓着俩胳肢窝举着下来,我这才真正站在地上。我往上瞅时,爸爸花白的头似乎在云雾之中。我以敬仰可亲的目光望着他,幻想着自己的身体早日长成爸爸那么高。那时他的个子老高老高来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