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文典:我狂亦即我存在(8)

记得那日国文班快要上课的时候,喜洋洋坐在三院七号教室里,满心想亲近这位渴慕多年的学术界名流的风采。可是铃声响后,走进来的却是一位憔悴得可怕的人物。看啊!四角式的平头罩上寸把长的黑发,消瘦的脸孔安着一对没有精神的眼睛,两颧高耸,双颊深入;长头高兮如望平空之孤鹤;肌肤黄瘦兮似辟谷之老衲;中等的身份羸瘠得虽尚不至于骨子在身里边打架,但背上两块高耸着的肩骨却大有接触的可能。状貌如此,声音呢?天啊!不听时尤可,一听时真叫我连打了几个冷噤。既尖锐兮又无力,初如饥鼠兮终类寒猿……

传闻中的偶像,原来竟是这般“衰”样,这不禁令那些处心积虑选课的同学心底一沉,大呼失望。然而,当刘文典开口之后,大家却是一片惊喜。他的声音并不高,细而尖,软无力,但一向“语不惊人死不休”的他,简短几句开场白,就能将所有在场的学生统统拿下:“大家来听我讲课嘛,就要了解我的一个习惯,凡是别人讲过的,我都不讲!别人不认识的字,我认识;别人不懂的文章,我懂。你们不论有什么问题,尽管拿来问我好了。”

比如大家都讲习作,刘文典的讲法就很独特。他告诉学生,其实写好文章并不困难,只要大家记住“观世音菩萨”这五个字就行了。台下的学生听了直发愣,此话怎讲?只见刘文典并不着急,眯着眼睛,慢慢地讲解道:“‘观’就是要多观察;‘世’就是要懂得人情世故;‘音’就是要讲究音韵;‘菩萨’就是要有救苦救难的胸怀。”话音刚落,满堂惊呼:“绝了!”

刘文典讲课从来不照本宣科,喜欢阐发些独特的见解。讲到得意处,往往情不自禁,忘乎所以,讲着讲着,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停顿下来,问坐在前排的学生:“好像快下课了吧?”当得知下一个课程的老师已经在教室外等候了快二十分钟的时候,他赶紧起立,胡乱收拾好教具,连声说着“对不起,对不起”,然后小步跑出了教室。可到了下一次上课,他又会“故伎重演”,一开口就刹不住车,再犯拖堂的毛病。

刘文典对于《海赋》的讲解方式就很独特。有一次,他很神秘地告诉学生:“你们仔细看看这篇文章的文字,跟别的文章有什么不同?”学生们看了半天,没看出啥门道来。都是方方正正的中国字啊!有啥奇怪的?刘文典却像发现了惊天大秘密似的宣布,这篇文章的最大秘密在于“满篇文章多半都是水旁的字”。接着他颇有些自言自语地感慨道:“这个文章嘛,不论好坏,光是看到这一片水字旁的字,就足以令人有波涛澎湃、浩瀚无垠的感觉了,快哉快哉!”

据文史大家张中行先生回忆刘文典时曾写道:

他偏于消瘦,面黑,一点没有出头露角的神气。上课坐着,讲书,眼很少睁大,总像是沉思,自言自语。现在还有印象的,一次是讲木玄虚的《海赋》,多从声音的性质和作用方面发挥,当时觉得确是看得深,说得透。

只是有一次,正在上课中,不知道怎么说起了目前社会上的一些不平等现象。刘文典突然极其反常地站起来,瞪着眼睛,大声怒斥人类的“两极分化”,有人坐车,有人拉车,云云。学生们听了都很惊讶,这个神游六朝的人什么时候关心起现实世界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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