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4

账房里的情形令他略微失望,因为并没有如他想象的那般,触目所及全是铺天盖地的账簿——也许它们都被锁在满屋的柜子里。桌上的油灯敦厚地弥漫过蕙姨娘的脸,让她看起来毫无白日里那么精明。她吩咐她的丫鬟道:“给这孩子喝杯茶,走了这半日也该累了。” 他想道谢又说不出口,觉得自己该伸出双手接丫鬟递过来的茶杯,但是灯笼可怎么办——挣扎了半天终于想出了办法,将灯笼放在脚底下,不过躬身接茶杯的时候又险些踹翻了——总之,丫鬟在他面前暗笑得快要断气。其实他一点都不想喝这杯茶,这让他没法马上逃离这里,低着头盯了茶盅半晌,突然发现丫鬟已没了踪影,不知被差遣到哪里去了——蕙姨娘垂首凝神的时候,鹅蛋脸上泛着一层难以形容的光芒,嘴角是微微翘起的,他看得痴了过去。“蕙姨娘查账目,用不着算盘么?” 然后他被自己吓了一跳,才发现居然把心里想的这话说了出来。

蕙姨娘抬起眼睛,眼神略微惊讶:“你倒还真是个聪明孩子。” 见他又困惑地红了脸,便笑道,“可你不懂,算盘只能核对出来哪里算差了,这不用我操心,咱们府里有的是人能保准在数目上不出岔子。我只消看看每笔来龙去脉清不清楚,有哪项的开销名头看上去不合道理——数目错了事小,看不见哪里的数目撒了谎才是至为要紧的。”

他似懂非懂地点头,直到多年以后,才恍然大悟。

他打算退出去的那个瞬间,蕙姨娘轻柔地开口道:“侯武,再问你句话。夫人去了这些时日,下人中可有人传过我会扶正的话?” 他大惊失色,着急忙慌地跪下:“蕙姨娘我……我,实在不知道。”

蕙姨娘无奈地托起了腮:“如此说来,便是有了。你若是再听见有人嚼舌头,替我告诉那些人——我一个罪臣之女,能遇上老爷来咱们府里已是上辈子的造化,别的我不会多想,尤其告诉那几个成天在夫人跟前献媚的——安生做自己该做的事情,就比什么都强。背后的小动作都省省吧,我见不得那些。”

他用力地答应着,心里模糊地知道,也许这便是他一直等候着的那个机会。夫人既然已经去了,夫人的那杯茶便也凉了。这大宅中的“正经主子” 就成了蕙姨娘,不管是什么人再来做“夫人”。无论一直庇护他的管家夫妻在想什么,对他来说,便是到了换个码头的时候。

蕙姨娘总有办法的,有办法把他带到这个宅子里最隐秘,也最要害的地方,让他终究能够接近那个传说中疯得莫名其妙的老夫人。他不急,他甚至是贪婪地享受着唐家大宅里的少年时光,他是天底下最有耐心的复仇者——因为他真的做得到在大多数时候,放下自己的恨意。

真正让他开始焦躁的,是老爷的死。老夫人已经疯了,老爷再一死——他什么也没有做,就莫名其妙地见证了天意。老爷出殡那日他在队伍里用力地撒着漫天纸钱,他的右手和半个身子有节奏地,张扬地在旷野的天空下舒展并裂开。他知道那是因为愤怒——还有谁能比他更失败呢?他的仇家再也没机会知道他的存在。他悲哀地觉得自己心里那把利剑早已没了光泽,再这样下去,他慢慢地会说服自己相信账房先生是真的罪有应得。他不能允许这种事情发生。

读书导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