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父亲与死亡之海(3)

不如此,就不会有足以说服自己的结论。在死神逼近的当下,反而变得感伤多情、扭扭捏捏的,那也太不像父亲您了。您不可以对自己的孩子那样伸出手来。所以最有可能是我悍然将短暂握住的手给推开的吧。这样的解释,让我每思及此,都痛苦不堪。

我困在与父亲的这个小小的事件中,左思右想了不知有多少回,最后还是解脱了。魔咒是毫无征兆地突然消失无踪的。当我想到,说不定父亲在墓中对这个只有父子两人知道的短暂而暧昧的互动,同样不得其解时,突然有一种解脱之感。和我一样,父亲或许在另外一个世界,也是对那轻微鱼信的意味苦思个不停吧。在这样想象的过程中,我第一次认识了一个于父亲生前不太了解的自己。是的,我就是父亲的孩子,而父亲就是我的父亲。

自从父亲过世后,我不时发现自己有许多和父亲相似的地方。父亲还在的时候,我从来不认为自己像父亲,周遭的人也都说我和父亲的性格正好相反。先不管我从学生时代开始,就有意识地和父亲唱反调,刻意采取和父亲完全不同的生活方式,从根本上看来,我没有一点像父亲的地方。父亲天生个性孤僻,我却是从来不缺朋友;学生时代我活跃在运动社团,总是哪热闹往哪里钻。这种个性在大学毕业成为社会人之后,依旧没变。直到和开始隐栖生活的父亲年纪相当时,我都没想过要像父亲一样避居故里,断绝与外界的一切往来。虽然我在四十五岁左右也离开了报社,以作家的身份重新出发,但父亲在差不多这个年纪时,却是切断了与社会的整个联系。

尽管如此,父亲走了之后,我竟然无来由地觉得,其实自己身上到处都是父亲影子。每当从屋侧敞廊走下庭院时,我都会和父亲一样,拿脚在那里找木屐。在起居室打开报纸,我们都是前倾着上身读报。伸手拿香烟时,我甚至会因为整个动作太像父亲,而下意识地赶快把烟放回去。每天早上对着洗脸台的镜子,拿安全剃刀刮完胡子后,将沾着肥皂泡的剃须刷放在水龙头下冲洗,刷毛部分的水会用手指加以挤压,我告诉自己,这不就是和父亲完全一样的做法吗?

这些表情或动作和父亲很像也就罢了,我甚至怀疑会不会连思考也落入父亲的模式。当我工作的时候,总有几次会离开书桌,到敞廊的藤椅上坐坐,胡思乱想些和工作完全无关的事情,这时我都会抬眼,看着不远处一棵老榉木犹如伞盖般伸展的枝丫。父亲也是这样。窝在老家敞廊藤椅上的父亲,总是抬眼,看着大树的枝丫。我突然觉得,这姿势就像在守望眼前的深渊。父亲是不是也曾悚然沉浸在即将没入深渊的危惧中?就是这些让我感到自己身上带有父亲的因子,也因为有这样的体悟,我开始更多地思考父亲这个人。我和父亲一次又一次面对面频繁地促膝而谈。

也是在父亲离开后,我才第一次意识到,活着的父亲还充当一个角色——庇护我远离死亡。当父亲还健在的时候,我似乎怀抱一种并未清楚察觉的心态:因为父亲还活着,以致我从未思考过自己的死亡。一旦父亲不在了,我突然发现死亡和自己之间一下没了阻隔,可以看得一清二楚,不管愿不愿意,对死亡之海的一部分再不能视而不见,也明白接下来就轮到自己上场了。这是在父亲亡故之后才知道的。因为父亲活着,作为他孩子的我得到了有力的庇护。然而它并非来自父亲主动的意愿,在这件事上,不涉及人类的算计或父母子女的亲情。只因为是父亲和儿子,自然会产生那样的作用,正因为如此,这无疑是所谓亲子最纯粹的意味。

父亲死了,我才开始将自己的死当作并不很远的事情加以思考。不过,母亲依旧健在,死亡之海的半边还让她给我遮着。只有到母亲也过世了,我和死亡之间竖立的屏风才会完全移除。到那时候,死亡肯定将以迥异于现在的面貌,逼近我的眼前。母亲如今也到了父亲辞世的年纪——母亲差父亲五岁,今年正好八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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