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父亲与死亡之海(2)

由于当时还年轻的母亲怀了妹妹,家里人手有点不足,于是暂时将我托给故乡的阿绣奶奶照顾,结果变成我整个童年时代都和阿绣奶奶一起生活。我想,对阿绣奶奶而言,身边有个孙子,让她在家族中不明确的身份多少有点保障;加上她年纪也大了,孤单的生活大概少不了我的陪伴。至于我嘛,也就是个五六岁的小孩,整天黏着疼我的奶奶,自然不会特别想回到父母的身边。而母亲,生了妹妹之后很快又怀了弟弟,多一个我只会碍手碍脚,所以也不急着把我带回去。

阿绣奶奶是在我小学六年级的时候去世的,她走了之后我才离开故乡,回到有爸妈、弟妹等成员的家中。我在父亲供职的地方就读初中,但由于父亲再度调任,我和家人共住的时间不到一年又中断了;我不得不转学到离故乡不远的初中,住在学校宿舍。初中毕业后,除了一年浪人 生活,以及一年高中生涯,总共有两年和家人住在一起外,很快又因为父亲的调职,以致之后再也没有了和爸妈、弟妹们共同生活的机会。因此对父亲而言,在一起生活这点上,我是一个与家缘浅的孩子,然而父亲对我和其他三个一直待在他身边的孩子毫无差别。不管任何场合他都力求公平,而且他并不是勉强自己这么做。孩子离得远所以没什么感情、住在一起因此特别疼爱之类的分别心,在他身上是看不到的。对自己的小孩和亲戚的小孩也是这样。他的不偏心、没有大小眼超乎想象,说得极端点,自己的儿子、女儿也好,认识不久毫无血缘关系的小孩也好,他都一视同仁。在儿女眼中,这样的父亲多么冷淡,但在旁人看来,却是一种温暖。

父亲在七十岁那年罹癌,手术基本上算是成功,但十年后复发,他卧床半载,人一天天衰弱下去,因为高龄,不得不放弃二次手术。死只是时间的问题,将近一个月时间,每天都像要随时撒手而去。儿子、女儿们各自备了丧服载去放在老家,之后就是怀着等病人什么时候咽下最后一口气的心情,在故乡和东京之间来来回回。我在父亲离开的前一日回去看他,听医生说看样子再撑个四五天不会有问题,于是当晚又赶回东京,没想到父亲就在那晚走了。父亲到最后头脑都清清楚楚,不管是要招待探病的客人吃什么,还是关于讣闻的注意事项,他对身边的人无不详细交代。

和父亲最后一次见面时,临走向他禀报说我这就回东京去了,但两三天后还会再来,正说着父亲竟将他瘦削的右手从棉被里面颤巍巍举起,向我伸了过来。由于过去从来没做过这样的事,我一时反应不来,不知道父亲到底想做什么。我将父亲的手放在自己手中,接着父亲握住了我的手。看起来就是两只手不经意地交握着,然而接下来的瞬间,我的手似乎被轻轻顶了一下,就好像垂钓时,钓竿尾端突然传来微妙鱼信的感觉。我倏地将手缩了回来。我不确定刚刚是怎么回事,不过那里面肯定包含了父亲类似瞬间意志的东西。想到我是那样感动地握着父亲的手,却又突然被推开,好像在说“这是在干吗”,父亲的举动让我纳闷不已。

这个事件,在父亲过世后好长一段时间,都还在我脑海中不断浮现。我怎么都放不下,常试着推想各种可能。也许父亲自知死期将近,想向我表示父子间最后的亲密之情;可是等他握住我的手时,顿时对自己这种念头感到厌恶,于是就又把我的手推了回来。如此解释应该是合理的。对我来说,这样想是最自然不过了。也可能是,父亲对我出手握住他这个动作感到不快,于是立刻中止本来想对我表达的关爱之意,放开了他的手。不管是哪一个,唯一可以确定的,就是父亲对我的手的那种微细难以察觉的推顶,无非是想把两人意外拉近的距离再度恢复到原先的状态。我觉得这样最像我所知道的父亲,而这样的父亲也没什么不好。

可是另一方面,我又一直无法消除“将手抽开的似乎是我”这个想法。说不定是父亲,也可能是我。那记冷漠的信号,或许父亲毫无所觉,应当由我来概括承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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