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市民邱女士所指责的“城管太嚣张”也没有什么不对,这是有目共睹的现实。不过,我倒想提醒邱女士(如果可能的话),这绝非我们的过错。就像你不能指责革命烈士在死之前用炸药包将许多跟他同样年轻的士兵炸死一样,就像你不能指责红卫兵把孔子的墓掘了一样,就像你不能指责明天早上某个人用枪将我打死一样(基于假设)。而且这里面也不存在高尚和卑贱,大家只是奉命行事。不是每个士兵都能成为拿破仑,但每个士兵必须要听拿破仑的。当然了,这也是毫无新意的陈词滥调。我的意思是说,太阳底下无新事,所以不存在远见卓识。自从我们来到这个世界上,就一直都是这些破事。它们是破事,确实不是好事。但是,亲爱的邱女士,它早已就不再是我们的敌对面,而是我们的环境或背景。你懂吗?说白了,这些破事多年以来就是我们赖以生存的空气那样的东西,是我们毫无营养却赖以果腹的唯一食粮。如果你不承认,请问,你有没有以母亲的口吻教育过你的儿子,要他应该这样不要那样。这样,你的儿子将来可以获得更多的利益;那样,你的儿子就会吃亏。你多贼你自己不知道。
说这些,其实也大可不必。它仅仅是生存,生存是如此费劲,不容我们有第二种选择。你是该同情被母狮撕咬的小鹿,还是同情洞穴里那些嗷嗷待哺的小狮子呢?受害和作恶相辅相成,互为因果。
我记得我曾经把一个老太婆的秤杆给折断了,菜篮给踢翻了。我为什么要这样做?她的工作是种菜和卖菜,而且她年老体衰,没有足够的钱购买摊位,那么她就必须在不准卖菜的地方卖,我非常理解她,这是她的生存任务。我的生存任务就是不允许她完成她的生存任务。换句话说,我们都在执行任务。但她一点也不理解我,被劝走后,出现在另外一个地方,被骂走后,又出现在一个新地方,我只能赶她走,她东躲西藏,总是出现在我执行任务的路上。可以这样说吗?我觉得她对我的劳动毫无敬意。互相尊敬也许是互相妥协,但此情此景,没有这个可能性,我只好回报她的不敬,对她采取如上措施。虽然我很难过,在干那些事儿的时候想到了我乡下的远房亲戚,但我还是那么干了,就算她是我的亲戚,血缘关系也阻止不了我。血缘关系是虚的,因为根据古人类学、宗教教义和诗情画意来判断,我们所有的人都有血缘关系,都是兄弟姊妹。我们甚至还提出和自然和动物和睦相处。不过,那种大家庭的其乐融融,除了在卡通片里,好像从未发生过,不是吗?
关于这件事,我还有需要补充的。在折断她的秤杆之前,她曾经向我下跪,并且作揖不已。我感到极其难受,这倒不是她的年龄超过我的母亲,而是这种卑弱让我感到自己成了暴力本身。我从来没有觉得自己暴力,她这么做不啻于否定我的一向坚固的人格,这是对我的侮辱啊。在那一刻,我头晕目眩,我仿佛看到她在邀请我对她施暴,似乎唯有如此才能和她的下跪作揖相般配。我不记得更多,我浑身颤抖,口干舌燥,想扶她站起来,天知道,我的动作不是我想的那样,而是踢翻了她的菜篮,折断了她的秤杆。
那么,如果事情仅仅到此为止也就好了,那样我会像哀悼一个死人那样哀悼自己,保持某种道德方面的自责。但是事情并没有结束,她见状不再含笑讨好,立即像换了一个人似的,只见她一屁股坐在肮脏的地面上,一面挥舞胳膊邀请围观众人来听她哭诉自己没法活了,一面用和地面一样肮脏的话来咒骂我。慈祥的淳朴的老奶奶,真的有这样的老奶奶吗?或者说,这样的老奶奶永远是慈祥淳朴的吗?不是,在此之前,我真的无法相信一个性别都可以忽略掉的老年女人能说出那么脏的话,但她说了,和着挥舞的胳膊像打拍子那样有说有唱。啊呀,这就是人间,这就是这个人间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