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个人又朝小偷高高撅起的屁股踢了一脚。小偷既没呻吟,也没动。
“不会打死了吧?”原先那个人小声说。
“哪能!”那个四十来岁的短头发男人说。他愤怒而又畏怯。
“打死也活该!”短头发的男人补充道。
谁也没再说话。沉默犹如一条冷冰冰的毒蛇一圈一圈盘在每个人心底。河水冲刷着积满厚厚一层青苔的桥墩,喧响着流向远方。马路上的汽车喇叭声尖锐而明亮。车云飞捏紧的拳头里尽是汗水。他大睁着眼睛,盯着小偷,小偷的脑袋下有一小汪紫色的血,把阳光反射到他脸上。小偷的一只鞋掉了,露出厚厚的黑水牛皮一样的脚底板。他感觉小偷会忽然站起来。他马上就要站起来了。马上就要站起来了。他对自己说,又仿佛对小偷说。但小偷始终保持着同一个姿势。
“来了!”这时候,人圈外围突然有人低低地喊了一声。
“派出所的人来了!”另一个人尖声叫道。
停顿了漫长的一刹那,把人群联结在一起的那股力量烟消云散了。人群向桥两边散开,女人的尖叫声,男人的叫骂声,孩子的哭喊声混杂在一起。桥两侧,一个小摊的主人站着,指着不远处的一个人,喊道:“你还没给钱!——活抢人!”舅舅拉了车云飞投进人堆里。车云飞扭着头,定定地盯着小偷。小偷仍然一动不动地趴在地上,屁股撅得老高。车云飞盯着他丑陋的屁股,像盯着自己残留着泪痕的脸。无数双脚从小偷身边跨过去,谁也不看他一眼,谁也不碰他一下,好像谁也没看见他,又好像谁都有点儿怕他。
舅舅和车云飞随着人流糊里糊涂地走到了一条马路上。车云飞感觉穿过了一条长长的黑暗的隧道,又回到了太阳底下。时间已近下午,街上人少了。小摊上的生意接近尾声,摊主多少有点儿懒懒的,不再如正午那样热情洋溢地张罗了。许多摊主想着早些回家。“减价咯!减价咯!”吆喝声此起彼伏,但也不那么急躁,反正卖不掉也剩下不多了,大不了带回家。赶集的人也懒懒的,多半买够了东西,这会儿不过看看有什么便宜的,合适了就买一点。这样一来,买卖双方脸上都显得神闲气定。迎着太阳的每一张脸都红彤彤的。太阳悬在街市西边一片参差不齐、新旧不一的房子上方,房顶上的草在昏黄的阳光里微微摇曳。此时,舅舅已然从小偷事件中走出来了。他背着手,悠闲地踱着步子,不时在小摊铺前弯下腰,这边看看,那边瞅瞅。车云飞暗暗着急。他不断扭回头张望,在大桥头那儿人来人往,没看到想象中的警车,也没看到警察。穿过一条长长的黑暗的隧道,他又看到了那个小偷高高撅起的屁股。屁股忽然睁开两只眼睛,默默地盯着他。他吓了一跳。河面吹来腥臭的微风,让他清醒过来。他紧走几步,追上舅舅。舅舅什么也没买。他们不得不拐上回店铺的路。
他们必须经过那一排长长的卖水果的街道,路上横七竖八扔满红的绿的西瓜皮,他们小心地避开。老远地,就看到那个光着上身卖西瓜的汉子。他也看见了他们。他站起,举着一个西瓜,笑眯眯的,朝他们拍拍。舅舅站住了。躲是躲不过的。舅舅徒劳地摸了摸身上的衣兜裤兜,背过脸,不去看那个卖西瓜的汉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