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最纯朴的生活里却具有魔幻色彩的意象和景致。它们不是一个文学家利用技巧刻意“变形”,而是生活里可能实有发生的事情。《红马》里的“队长”,英雄美女跃马奔腾,而那女子却是一把“梳子”变成的精灵,当那把梳子在火中发出带血的嘶鸣与异味,当那匹红马突然消失的瞬间,一个英雄的落寞从此开始。一幅幻象式的图景就这样呈现在读者眼前,虚实兼备。《鱼王》里的白水湖中是否有鱼王,鱼王究竟意味着什么,小说将一条罕见的大鱼晒上湖边,它的出现无疑改变了这个世界的秩序,而这一切的真正推手其实就是人自己。小说的结尾是鱼王骨架的呈现,“少了一根刺”或许也是一种独特的意味。一个曾经安宁的、充满不可知性的世界开始了它裸露的、不再神秘的时间。
作为一名写作者,甫跃辉不是“编织”(这同样是一种合宜的创作方式),而是在回忆,回忆那些亲历的事件,回忆和梳理那些仍然挥之不去的感受。所以个人的成长故事在小说里同样时有所现。《走失在秋天的夜晚》和《少年游》是其中的代表作品。《少年游》是一种近乎于“在路上”的小说,让人联想到“某某历险记”的故事。“我”在十二岁时出走,直到二十岁时已经经历了很多。“悠悠”、“小木头”和“我”共同经历过的一切,在今天看来,在大历史的喧嚣中可能都算不了什么了,但在“我”的心间,它们却是一段永远抹不去的美好记忆,这种美好并不是指生活本身,而是回忆它们时带来的欣慰和温暖。《走失在秋天的夜晚》是一篇最具当下性的小说。但小说所写并非是农民工进城的底层生活。李绳和同村女子曹英之间心有相通,但谁也没有勇气去表白。这种不可言说的暧昧和毫无理由的阻隔,恰恰为小说故事增添了悬疑式的色彩。李绳“骚扰”式的电话,曹英从不耐烦到好奇,直到把在这样的电话里倾诉视为自己精神寄托的一部分,将一种悬置性的关系推到极致。小说的结尾,李绳作为一个暗恋者,出于超越爱情的爱与善,做出了让所有人意外的选择:行凶杀人。一切在什么都没有发生的景况下达到感情与冲突的致高点。小说传达出一种难以理清,但人人似曾相识的生活与情感状态。
滚石河,这条流淌在作者故乡,同样流淌在作者心中的河流,带来了、带走了太多的故事、太多的感情。甫跃辉还写过一篇名为《滚石河》的小说,一个孩童眼中的母亲出走,父亲的仇恨与惦念,一种让人难以忍受的辛酸生活,也是一种刻骨铭心的记忆书写。在《街市》《初岁》这些作品中,虽然故事的悲剧程度不同,但它们一一都是滚石河边乡村生活的写照。共同构成这一幅明暗杂揉、悲喜兼具的乡村景观。
由于大部分小说的回忆性质和亲历原因,甫跃辉的这些小说似乎很少让社会大历史直接介入其中,它们大多是一时一地人们最基本、最常态的生活反映,是生死爱恨的基本形态的表现。作者是带着理解、同情的笔调去写的。《雀跃》里的邻里两家,看着大打出手,注定老死不相往来,到最后却言归于好,互相关爱。特别是《鱼王》,小说开头部分,“村长”就引入了一个外来者“老刁”,他要承包村里的白水湖,这可是村民们从来的“共有财产”。但小说最终还是没有写成“三农题材”。“老刁”父子和村里的少年们努力结成友好关系,“老刁”时时处处想方设法融入到村民当中。小说故事是在剧烈的矛盾冲突中走出高潮的,村民们以极端的、暴力的方式赶走了外来承包者。但我们读到的却是作者对人与人不能沟通的追问,并没有在“社会问题”的是非上做过多停留与关注。且小说结尾处,“老刁”父子的离去和鱼王的消失同时成为故事的收束。这是深有意味的,且不说,“老黑”等村民还在愧疚中停歇了他们的疯狂之举。
甫跃辉这样的作家,他的小说竟然没有受到青春文学、时尚小说甚至学院写作的影响,他以自己的方式,遵从自己的感受、感情和记忆,在写作中表达自己的意念和对生活的理解,寻找人与人之间最重要的关系要素:沟通。探讨这种不可沟通与不可逾越造成的悲剧与悲哀,这是一种值得尊重、提倡和呵护的创作态度。当然,我也一样希望,他今后的创作如要继续前行,还必须要跨越出记忆的圈套,打破已有的格局,向更加宏阔的天地去努力前行。但这一切必须基于他对内心的遵从,对艺术的珍视,对人与人感情沟通的要求,让文学或者说小说承担它最应承担的职责,就像他目前正在做的这样。如果失去这些本色的追求而设法去和别人趋同,则很容易掉入大而无当的窠臼,那反而迷失了自己。写作就是这样一件时时掌握双刃剑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