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真好。”她突然说。
我紧张起来,预感到什么。
“上回,在他们家里,我没有送你礼物,你生气了吧?”她像孩子似的小声问我,然后把一样东西塞进我手里。
哦,是一个小型插花。很古怪。底座是一个不大的海螺,上面弯弯曲曲地盘起一种细藤子,还插着两枚厚厚的发黄的叶子。这插花和谢家的那几种不一样,似乎别具特色。
“喜欢吗?”
“很喜欢。”我望着那双在黑暗里闪亮的眼睛。我忽然感到这不是一般人的眼睛,而是一双精灵的眼睛、林妖或者水怪的眼睛。仿佛是被一种看不见的引力拉着,我凑过去吻了吻这双眼睛。
我的嘴唇和这双眼睛一起颤抖。黑暗中出现了两点晶莹的东西。
“我是个私生女,我不知道我的亲生母亲是谁。”她突然轻轻地说,怕冷似的向我身边偎依着。
我伸出一只胳膊搂着她,小心翼翼地。这是个多么娇弱的、温软的小身体,仿佛稍一用劲就会把她碰碎似的。
“景宏存和他原来的夫人认领了我。他们没有孩子,待我很好。可后来,他的夫人死了。”
“哦……原来是这样。”我轻轻地捏捏她冰凉的手指。
“后来的这个女人……我从不叫她妈妈。她表面上很温和,很胆小,可是她实际上是我见过的最可怕的一个人。她有一种本领,她能吃人。能从容不迫地把人一个个地放进嘴里,嚼碎他们,吸干他们的骨髓和血,然后把骨头渣子吐出来。”
我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我爸爸……就是这么让她给嚼了。……我也让她给嚼了一半,可我的另一半还活着。我比爸爸难对付。我是个女巫。”
她的嘴角又浮出那种古怪的微笑。她还只有二十二岁!我感到了一种真正的痛楚。
“你会滑冰吗?”
“当然。”
“教我好吗?”
“……好。可你不是在梦里已经滑过无数次了吗?”
她不讲话。我们默默地望着冰面上那个硕大的“8”字。那是常来滑野冰的人们留下的轨迹。不足为怪。
“知道吗?谢虹要跟夏宗华结婚了!”周末晚上谢霓照例来找我,一进门就嚷嚷。
“这么快?”我合上了这两天和景焕的谈话记录。
“是啊,谢虹办事总是爱爆冷门。”谢霓说着,随随便便地想打开谈话记录,被我一把按住了。
“怎么了?”
“没怎么。……我想……等整理好了再给你看。”
“我偏要现在看!”她伸手抢。
“那不行!”我把谈话记录牢牢抓在手里。其实并不是不可以给她看。莫名其妙地,我偏想和她犟着劲儿。似乎这几个月来,我的“男子气”增多了不少。
“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她虽然还是在开玩笑,但分明已经有些恼怒了,“说出来,我成全你!”
我也有些恼火了。她总是这么任性!相比之下,景焕是多么温顺,多么惹人怜爱。
僵持了半天,直到妈妈被喊叫声惊动,拿着一大盘冻柿子走进来的时候,争执才告一段落。
“明天,去滑冰好吗?”她一面大口啃着冻柿子一面说。看着她吃东西真是一种享受。我是无论如何发不出这种健康的咀嚼声的。
“行啊。”我随口答应。谢霓是全校著名的冰上皇后,去年高校花样滑冰比赛,她拿了第一名,她穿着最时髦的红色蝙蝠衫和乳白色牛仔裤,头发梳成一座高高的皇冠,在辉映着彩色灯光的冰面上,踏着乐声悠然起舞,令全体观众——特别是男生们为之倾倒,真是出足了风头。
“好,明天你带个线毯,准备点儿吃的,我带你去一个地方滑野冰!”她的兴致又来了。
“啊……对了,不行。”我忽然想起,我已经和景焕约好,明天教她滑冰。
“明天,我还有些事,已经约好了……”我不知怎么感到有点心虚。
“和谁?”
“和……景焕。”
“你不说我也能猜到。”她抱起双臂,倚在门框上,十分冷静。
“你爱上她了。我早就预料到了会有今天。不不不……你什么也不用对我解释,我想知道的只有一点,就是你是不是真正地爱她?景焕这个女孩子,内心世界很复杂,创伤深重。一方面,她确实具有一种非凡的智力,需要得到发展和社会的确证;另一方面,她又不可避免地受到某种压抑,而把这种取得个性确证的愿望转为固守内心世界,这是一种极大的矛盾和人生悲剧,你自以为了解了她,你懂得她真正的痛苦吗?你和她接触频繁,可你真正关心过她的生活吗?你过问过她的经济来源吗?未来的心理学教授先生,你恐怕到现在还不知道,景宏存去世后,她一直在给别人做帮工吧?!”
“帮工?!”
“是的。还记得那位养花的老人吗?她去给那老人做了花匠,每月除了吃饭,还能拿到一点儿钱,这些,你一点儿都不知道吧?!”
“我问过她,她……”我卡壳了。
“好,还回到刚才那个话题。景焕和我们不同,我们都是庸人,而她,是个被压抑了的天才。她注定要走一条艰险的路。你能陪她走到底吗?你能为她承担责任和义务,做出各种各样的牺牲吗?如果能,你就冲上去好了,我说过我要成全你;如果不能,那么你趁早急刹车,否则会毁了那女孩子,懂吗?”
她训完了话,从容不迫地戴上羽绒服的帽子、口罩和手套,推开门:
“好好想想,男子汉。我们这种年龄早就不是做爱情游戏的年龄了。用你的脑子去想,而不要用你的心!”
她走了。我沉浸在黑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