酋长大人与我(3)

有什么办法呢?在别人并不以为意甚至以为乐的事,我却像烫了屁股的猴子似的,我就是这么个人。

工程师楼落成了。一座红白相间的四层小楼,整个红村唯一的一座像样的楼房,红村的标志性建筑。人们也叫它“干部楼”。在我这总共没见过几座楼房的眼睛里,那楼简直宛若一个美丽的童话中的房子。何况坐落在红村中风景最美、地势又比较平缓之处,可以俯瞰峡谷,又面朝太阳,是打在这片风景上的一枚漂亮的惊叹号。这座楼一开始动工,就成了红村的兴奋中心。

可是我怎么都不想为它欢呼,怎么看都觉得这幢楼活脱脱是红村等级制的一个象征。

陆文广得意着呢。房子快要封顶前,一天起码要围着大楼转十遍。也许因为新近荣升了“一把手”,心情太好了。每当他踌躇满志地打量这座楼房时,说不定还以为自己颇有曹操的风范呢。

“哈哈,幸福是毛毛雨,会落到每个人身上的,先后而已。”陆文广打着哈哈说。建工程师楼是他的得意之笔,一个战略性举措,说是以此来吸引和留住人才。

“好吧,我们就等吧,等到幸福的毛毛雨落到我们身上的那一天。”工人们带着一点讽刺意味,也仍然是嘻嘻哈哈笑着说的。

可是我却笑不起来,无法像我的工人弟兄们那样。

屈辱的感觉,犹如海中的鲨鱼,时不时就要冒出来。在一团和气的红村,人,毕竟是分三六九等的,这个事实像红村处处可见的灰白色岩石那么具体。那时我还是一个车间工人,在这半研究性质的单位里,我几乎无时不感到自己的地位类似于旧社会的下等阶级。这不是针对我个人的,而是一个阶层所遭受的不公,我总这么想。孙玲老说我自寻烦恼,说那么多人都能忍受,甚至觉得还是挺不错的,方方面面,就我愤愤不平。

其实对于能不能马上享受到楼房的便利我并不是那么在乎,住平房虽然不方便,但住久了也就习惯了。小时候不也是一直住平房吗?上厕所也得跑老远。无非晚上不喝水,夜里就不会起来去外面上厕所,实在憋不住了,反正到处一片漆黑,打开门便可以就地解决。可是被视为下等阶级,这个现实尤其因为高考的屡次失败而格外锥心刺骨。

我从来不曾对任何人提起过家事。我母亲的家族,母亲的上辈,有大学校花,有日本早稻田大学的女留学生,有清朝的官员,民国的都督,我的外公还是国民党政府的省参议呢。外公家还不止一个留学生,有国民党,也有地下党。而父亲的家道是早已败落。小时候,我听父亲那边的一位老舅婆讲,我父亲的父亲,即我的爷爷,曾经有过一匹白马。他是一个白面书生,与他的表兄弟二人,常常同出同进。那一位是骑枣红马。一红一白,两人骑马“嘚嘚嘚”穿镇而过时,镇上的男女老少是要立在门外观看的。有次我父亲喝醉了酒,我在睡梦中迷迷糊糊听见他哭,把我惊醒了,听见他讲他父亲早年死于仇杀的事。

我从不对任何人提起这些事。也很想把骄傲隐藏起来,藏在一个最隐蔽的角落里。可是并不成功。相反那骄傲有时会格外茂盛,也像大海里的鲨鱼,不让它冒出水面都不行。即使身边就有阿娜、晓彤这样的人,某些方面我的确感到自愧不如,可是那反而更激起了我的骄傲反常地滋长。

母亲也是骄傲的,她的骄傲深藏在骨髓里,比我藏得深(这是自然的),掩盖在她随和、无争的外表后面。我观察过,包括她的族人、上辈,那些老太太们(即我的姑婆们),可都是些骄傲的家伙,人人个性十足。

读书导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