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夜之后,我心里感到阿娜离我从来没有那么近过。然而,一个星期后,阿娜就离开了红村,永远走出了我的视线,突然得就像她第一次出现在我眼前的那样。
那天早晨,白花花的太阳刚刚在东边的山岭上露头,大地雾沉沉的,桉树那厚厚的阔叶在微风中隐隐摇曳。
我端上蓝边大花搪瓷碗,恹恹地走进食堂。只见晓彤孤单单地站在窗前排队。我叫她,她回头一笑。可那笑容分明与往日不同。你可以不喜欢晓彤,但你不会不喜欢她那摄影作品般的笑容,她的笑容是那样明媚。谁能拒绝春天盛开的花朵,秋日明净的太阳?可是今天,她怎么啦?“阿娜呢?”我问。其实是明知故问。一进食堂,我就明白了。她俩什么时候落单过?“走了。”晓彤说,一清早,管理局一辆顺便车把她接走了。
就这样,阿娜永远地走出了我的视线。好像一个完成艰难使命的间谍,从此销声匿迹。
蓦然想到,我到底还是没能征服她,她连告别也不肯,带着她不可战胜的骄傲和猜不透的神秘,永远离去了,像我做过的一个梦,骄傲而孤独地离去了。我已经那么习惯在这些灰烬般的红砖瓦房之间看到她美丽高贵的身影,没有阿娜的红村,如同没有风景的山水,日子会像北极圈的冬季一样漫长吗?
阿娜随父亲调到了北方。父亲最后平了反,调到另一个油田任职。
那一年,是一九八○年。
一九八○年。时代的车轮隆隆有声地驶入一个新的年代。那是一个给人带来想象和期待的年代,尽管社会政治气候乍暖还寒,一些新的观念、新的思想、新的生活样式却像初春时刚从地下探出头的小嫩芽,虽然还有点战战兢兢,探头探脑,但这里那里总有星星点点的闪现。远在世界尽头,偏居红村小小一隅的渺小的我,也或多或少地感受到那寒气中颤动的春光,感受到新思想的微粒如蒲公英种子在空气中飘浮,游荡。一篇非常动人的小说《晚霞消失的时候》,我就是在那时候读的。
可是,阿娜却走了,突然地走了。
这一走,把我的心也带走了一部分,带到遥远的背景模糊的北方。苍茫的北方天空下,陌生的街市,辽阔的原野上,阿娜有时也会想起我来吗?
在我心目中,阿娜,一直介于偶像和对手之间,或者两者都是。我在她心目中,大约什么也不是。她连告别也不肯。但她却给我留下了尊严,用沉默表达的尊严,尤其当厄运袭来时,那沉默更是掷地有声;留下柔和却无法折断无法穿透的骄傲,还有智慧,耳濡目染生活历练中得来的智慧,以及仿佛是天生的优雅和高贵。
在当时,这些我也想的并不那么清楚,不过心头留下了模糊而又强烈的印象罢了。这印象历久弥新,岁月竟不能磨灭,二十几年后竟成了我写作此书的动因之一。至于她消失的背影,则给我留下无限遐想,关于她的未来——我就是那么肯定,这辈子,她一定会干一番大事业,一定会有斑斓的人生!
我感到,有一颗明亮的星星在红村的天际消失了,红村的天空黯然了一些。但是,我自己还得在这片天空下,在红村灰白色的群山间生活下去,在阔叶桉树林中继续寻找我在世界中的位置,寻找人生的坐标,这是毫无疑问的。我绝不相信,红村,是我人生的终点站。相反,我把红村看作青春的驿站,看作通向遥远未来的一座小桥,只需迈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