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自己的寝室,很快忘记了巧克力的滋味,却一直在想阿娜本人。在那片书籍的芳香中,我似乎嗅到了另一种气味。什么气味呢?我感觉到了却又说不出来。
厂里有名技术员,单身,“工农兵大学生”,像棵豆芽菜,头大,窄肩膀,偏偏还喜欢用电吹风把略长的头发吹起大波浪,还喷上很有些刺鼻的“摩丝”,眼睛也大得有点离谱,绰号“虾米”。偏偏自以为是美男子,还真有促狭鬼这么跟他开玩笑,而他可能还真信了,不然怎么走路时,不碰见姑娘们还好,只要有年轻女孩从他身边走过,瞧他走路的架势,还要扭几扭,穿的还是时兴的“微喇”裤,实在标致极了。只能引起姑娘们掩嘴而笑。其他且不论,偏偏还喜欢在寝室里引吭高歌,大概以为自己是唱《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的蒋大为呢。只是,他的寝室离我们不远,寂静的夜里,那歌声是会让我们脊背上起大量的鸡皮疙瘩的。
姑娘们会说,听,“虾米”又犯病了。
他大约是爱上阿娜了。
因为他开始用含情脉脉的目光注视阿娜。歌声来得更深情也更嘹亮了。让我们背上的鸡皮疙瘩简直就没法子下去。他倒没有直接向阿娜表白,到底是不敢呀。只私下里对较接近的同事暗示过。厂里无人不晓,也就是转瞬之间的事。可谁会当真呢?只觉得滑稽,觉得这“虾米”也太那个了。但碍于阿娜的威仪,倒没有人敢拿“虾米”跟她开玩笑。要换了别人,早就成公演的喜剧了。也有个别胆大的好事者,在阿娜面前以试探的口气小心提到“虾米”,自然是说他的大名,极郑重的。阿娜淡淡一笑,不置一词。半天,才想起来似的,“哦!”便没有了下文。这两人若在路上擦身而过,阿娜甚至会对他微微点头致意,然后继续走路,仿佛没有听见背后放大的叹息声。
我能感觉到我在阿娜心目中还是没有多少分量,虽然先进什么的我一样也没少拿。真恨不得早点“混出个人样来”,这一天什么时候才到来呢?
有次阿娜对我说:“你这辈子也干不了大事。”脸上又浮现出她那特有的恼人的蒙娜丽莎式的微笑。
我顿时涨红了脸,这比直截了当地说“你长得可不怎么漂亮啊”更要让我难受。那时候,我只是喜欢看美丽的事物和美丽的人。至于自己美不美、漂亮不漂亮是不介意的。可我介意能不能干一番大事业。这不就是我活着的意义所在吗?干一番轰轰烈烈的大事。我简直不能想象我这一生不能成就一番大事。
“何以见得?”我不服气地问。
“看,又沉不住气了吧?”
我不好意思地笑了。
她说我太感情用事,喜怒形于色。
我想了想,这的确是我的弱点。
“不过你天生是个文人,倒挺适合拿笔杆子,当个作家什么的。”
说得好轻巧啊,仿佛作家是个什么小玩意儿,我伸手可得似的。自然,在她心目中,可能笔杆子是不比枪杆子分量重。
那时候,我还没想到当什么作家。实际上,我还没有找到方向。即使遇见谭小季,那个立志要当作家的女孩以后,我心里依然是模模糊糊的一片。当初坐在颠簸的汽车上要成为一个闪闪发光的人物的英雄式幻想也依然没有消灭。但这个英雄具体是怎样的,我心里的确很不清晰。
“那你肯定能干一番大事了?”我说。话虽带刺,可也是真觉得国务院副总理她也未必不能胜任,英·甘地、英国首相撒切尔夫人之类。她若从政,说不定能为国际政治舞台增色呢:一位既高贵又神秘的中国的撒切尔夫人,我内心里真这么认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