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娜为什么落选了?人们私下猜测,大概是政审方面的原因。听说她父亲最近在接受审查,据说与“四人帮”有牵连。不过谁也说不清,也没人敢大声议论这事儿。阿娜一直保持沉默,关于高考,关于她父亲,关于一切,她的沉默简直具有金刚石一般的质地。年龄和阅历的关系,我是只看见她沉默的形状、质感,而对其内部构成一无所知。
很多年以后,当我们历尽沧桑,再度重逢,我才真正了解到阿娜当年受到怎样的内心煎熬。
当时我只看见她的沉默和苍白,只看见她下了班以后空前的忙碌,拖地板,擦窗户,端起脸盆去洗衣台,而且她的忙碌是不容打扰的。没有人敢试图去跟她饶舌。一个也没有。我们一干人唉声叹气,她从不参与。仿佛转眼间她就抛弃了高考教材,像扔掉穿烂了的袜子一样。就像那东西,她压根儿就不稀罕,不过屈尊瞄了一眼,不值得看第二眼似的。
第一次落选,我的唉声叹气多少有些做作。阿娜不同,她什么也没说,可脸色……我很想宽慰她几句,她的凝重阻止了我。
其实,她落选也好,父亲接受审查也好,不但没有人当面对她有所表示,就是背地里议论,也是一副做贼的样子。在她面前,人们依然是毕恭毕敬的,甚至更加恭敬了。她对人的态度也没什么变化。如果说有什么变化,只是脸色更凝重了些,稍微近视的眼睛似乎更加近视了——对人更加视而不见,但真正看见了,也会点头致意的。
很多年以后,我才知道,在阿娜庄重的背后,其实隐藏着天塌地陷的感觉,隐藏着巨大的恐慌。她每天都提心吊胆,只要一看见开过来一辆吉普车,心都要蹦出来了:怕车门一打开,是她的父亲,被推搡着……局领导下来都坐吉普,那时她父亲在各二级单位巡回批斗。她生怕在她自己所在单位看到这一幕。
这些我都不知道。在我心目中,她跟过去一样,不对,我更加敬重她了。从她身上,从她面对逆境和打击时的态度,我好像感受到当时还说不清的一些东西。
阿娜从进厂到离开,地位一直比较特殊,这是事实。她和晓彤住一间屋,就她们两个。特权,居然没有人提出异议。理由是晓彤是广播员,需要安静的休息。笑话!有时要加夜班的车间工人难道不需要休息吗?可大家最少是三人一间。但我也不能想象她俩不住一间,而跟别的人混一起。与我们寝室的凌乱、花哨不同(凌乱是我的床上,花哨是在另一室友的床上、墙头),阿娜她们的寝室洁白得如同高级病房,白得一尘不染:白床单,白被套,白枕巾,夏天还有白蚊帐,一律雪白雪白,简直是个银白世界。这种出奇的洁白让人不由得产生一些联想。你若是头一次走进她们的房间,一定恨不得把自己先用漂白粉漂一遍。我当时就有这样的冲动,以至于进去时都有点蹑手蹑脚的。晓彤的床上稍有色彩,但也十分素淡。她父母虽为管理局的普通老干部,可也不简单。听说出身于西南联大。姐姐哥哥们不是大学生就是研究生,而且个个优秀又漂亮。
记得第一次进她们寝室,我还很激动呢。特别留意阿娜的书桌,还有书架。想看看她到底都读些什么书。只见床头放着《拿破仑传》、《第三帝国的兴亡》,嘿,赫然一本希特勒的《我的奋斗》。我假装不动声色,又静静地扫视她的书架,一个亮闪闪的竹书架,《共产党宣言》、《马克思恩格斯的青年时代》、尼克松的《领袖们》、《蒙哥马利元帅回忆录》、《论个人在历史中的作用和地位》,作者普列汉诺夫,以及一批苏联小说《州委书记》、《叶尔绍夫兄弟》等等,还有几本我甚至闻所未闻的外国小说。我静静地嗅着这些书籍散发出的特殊的气息,心里头则任想象的马儿驰骋着。桌子一尘不染,摆着梦幻般美丽的深红色麦乳精盒子,墨绿色的听装饼干。她随手递给我一块包装华美的酒心巧克力,本想拒绝的,可还是决定接了。我把巧克力送进嘴里,一股陌生而美妙的滋味慢慢在我的舌间乃至整个口腔中蔓延开来,我不会告诉她,是第一次品尝这华丽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