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她把我晾在这里,独个儿对着群山发呆。
我敏锐地发现,不仅从来没有遇见过她这样的女子,也从来没有被人如此轻视过!至于荒凉啦、选床铺的不快啦,这会儿反倒给忘得一干二净了。
室友从屋里出来,问:“她是谁呀?”带着明显的讨好口气。
我没理她。只是久久地盯着那背影消失的方向,久久地。
我在心里坚定地说:我要征服她!
第二天,我们几个人在食堂吃饭,围坐在一张大饭桌边,人人手里端着绿边大花搪瓷碗,更有人干脆捧着个带把儿白色蓝边的大瓷缸,有的人出声地嚼着。空气中飘着炒煳了的炝白菜味儿,大家在谈论着上午的新工人欢迎大会,室友孙玲正用一口浓浓的成都腔大肆赞美我呢,好像我是一条从没见过的、奇形怪状而艳丽的热带鱼。天啊,我居然还自告奋勇举起手参加新工人欢迎大会。
我没听,脑子里却有一些镜头在闪回:是的,我举手了,那又怎么样?丑小鸭似的我。
阿娜,还有晓彤——另外一个“骄傲的公主”,两人坐在第一排,一对皇帝的女儿,活像是混进我们当中化了妆的女王。那时候,我已经知道了那位我要征服的女孩儿的名字——阿娜。喻晓彤被安排上台代表新工人发言,这一位,听说是成都七中的学生会干部。她往台上一站,活脱脱一座少女雕像:一双乌黑的大眼睛含笑朝台下一扫,镇静,热情,仿佛一切都天经地义,包括大家奉献给她的掌声,说的还是普通话!
算了,我甩甩脑袋,想把这一切都忘掉,包括那位眼睛异常明亮、名叫陆文广的副厂长问起我的名字时的满面春风,还有我颤抖的声音刚落时,那边突然响起的尖锐的口哨声。
这时,阿娜来了。
“你们好。”她说。
那时,我们大家还不会向人问好呢,我们全都惊讶地把目光投向她。
可是她径直朝我走了过来。
“你是叫卓敏而吧?”我点点头,稍稍有点窘,因为大家都齐刷刷地将目光又投向我。心里却想这是明知故问,新工人欢迎会上我的名字也算是众人皆知了,可毕竟她是朝我而来。我摒住呼吸等待着。
曾经我并不喜欢自己的名字。刚上幼儿园时,那位长得很漂亮、有点像外国人、一口京腔的杨丽丽老师说:“唔,这个名字蛮有意思嘛。”另一个老师则说:“名字有点怪。”
最气人的是,一个顽皮的男孩冲我大声嚷嚷:“哦哦,卓敏而,是儿子,是儿子!”
我说:“不对,我是爸爸妈妈的女儿!”回去责问爸爸,为什么要起这样的名字,这名字不好。爸爸笑呵呵地说:“这名字好,你大了就懂了。”
母亲在上小学前,读过几天私塾,而父亲家虽然上不起私塾,可少时也是博闻强识,《四书五经》也读过几篇。后来,我学《毛主席语录》,见里边有“不耻下问”,不解,妈妈告诉我,这是《论语》里的,前面一句就是“敏而好学”。啊,原来我的名字有这来头,我高兴了。
那时,全国上下“打倒孔老二”的呼声响彻云霄。因而让我那混沌初开还很稚气的理性颇感到困惑,又问母亲,既然毛主席都引用了他的话,为什么还要打倒他?反之,既然要打倒他又为什么还要引用他的话?母亲笑笑,说现在说不清的事多得很,说不清就不说,何况一个小学生能懂什么。全中国大能人多的是,人家都没有开腔。不懂的事就不能在外边瞎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