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这么多年后,一个典雅清纯的女人,竟然写下这充满情欲的信,又该作何解释呢?他从未想象过(而现在这种情况越来越可能了),她羸弱的身体和聪慧的头脑里,也包裹着和他一样强烈炙热的欲望。他们当时分手的原因是多么幼稚啊,他现在为这种事吵都不会吵,可他们毕竟分手了,不过她也许还思念着他,是了,她一定思念着他,就像他时常思念起她。他听说她去年结婚了,这也不算什么,在他看来忠贞只能证明胆怯,而且她说得那么清楚,她寻找的是“纯粹的刹那间的爱情”。多美妙啊,这样生动的诉求从洁如优雅的口中吐露出来。如果真有这样一个女人,既纯洁又热烈,既高尚又放荡,既是白玫瑰又是红玫瑰,既是阿蕾特又是卡吉娅……在他认识的女人中,只有洁如可能成为这种女人,最好的女人,最好的人。
他闭着眼睛,试图想起洁如,她微微突起的乳头,然后他会想起小菁的乳晕,随着他的插入变得越来越深的红色。他试图想起来,每回他拔出来之后洁如的下体总有点微微出血,她摇摇头说:“并不疼,一点都没有感觉。”然而他已经心疼起来了。然后他会想起来,小菁站起来,滴滴答答地落到地板上,他想起他会说“那是《赤桥下的暖流》”。小菁迷茫地看着他,手插在腰上,喘着气。他试图想起来,她的脸,然后他想起来,另一个的鼻子、耳朵,并不聪明却总是闪着光的眼睛。他试图想起来,她的腿,然后他想起来,另一个的腿架在他的脖子上。于是他放弃了她的样貌。他试图想起来洁如的嗓音,然后他想起来,她不像小菁,她从来不叫,不会在他耳边低低地求饶,不会压着嗓子说她“已经完全准备好了”,不会突然像着了魔一样地唱起歌。
然后他想起来,端坐在书桌的两端,她给他读书。他这才想起来,这是他们恋爱的主要内容,她给他朗读,更精确地说,只朗读她父亲塞在书房纸箱子里的那些从未发表过的令人费解的小说。自从她的父亲宋祁几年前意外去世之后,她唯YI继承的遗产就是这些无用的纸片,于是终于知道了她整个童年,她躲在门后偷窥书房里沉默的父亲时,她伏案的父亲正在偷窥一个怎样宏大的世界。她和梅桢惊叹着,这个从未出过国门、从未接受过正经高等教育的小公务员,居然会为《山海经》写注,会翻译里尔克的法语诗歌,会书写危地马拉香蕉种植园,会关心美国的嬉皮士运动,会把小说主人公设定为印度尼西亚的华裔……以及——居然从未试图发表任何这些苦心经营的文字。他说,她父亲是佩索阿,是卡夫卡。而洁如更关心的却是,在父亲那些更加私人、更加自传性的文字里,很显然他爱另一个女人远胜过她的母亲。她一遍遍去读父亲为这个女人所写的故事,并未感到愤恨或者失望,反而是松了一口气,她说:“幸好是这样的。”她早就看出父母之间并没有爱,这位神秘恋人像是对父亲的补偿,于是他的意外去世也不再让她那么悲伤了。梅桢说,为了纪念父亲,洁如理应去为这些遗作寻求出版,而她说:“我是他的女儿,我可不是马克斯·布洛德。”是的,这就是她的立场。她说,父亲能拥有她和梅桢这两个读者就已经足够了——而这成了梅桢和洁如恋爱关系的本质,某种漫长的恋父情结的延续,为了共同阅读和想象这位从未拥抱过女儿的父亲。事到如今,他只记得洁如端坐在书桌的另一端,一字一句为他朗读,她好看的眉毛,她镇定又充满感情的声音——正如她也曾这么强烈地期望能为她父亲朗读他正在写作的草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