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井泽·温泉(2)

乔意知道,她像所有读者一样,认为作者就是小说中的男主角。他又大声重复问了一遍。女孩局促地解释自己小时候经历过一次事故,右耳的听力严重受损,她说自己父亲是日本人,母亲是中国人。她说自己从未去过中国,对中国的想象全部来自于他那部小说。

她等待着乔意继续发问。可他不愿意,不愿问她险些失聪的事故,不愿对她如何失去母亲表示遗憾。每个人自以为独特的生活体验其实都何等乏味和普通。

他夹起一块鱼腩慢慢咀嚼,悄然下逐客令。

——你最近在写作新的作品么?井上忍问。

——在写一部新的小说,大部头,没人见过的写法……已经写了十年,慢工细活。乔意说,他也用这个理由搪塞自己。他知道自己已多年写不出任何东西,这对于一个作家来说是提前到来的死亡。

——您来寻找灵感么?

——不,度假。

——一个人?

乔意沉默半晌,决定坦然相告:他原本和未婚妻,不,前未婚妻来此处度蜜月。她却离开了他。

他的前未婚妻叫做姜夕,他们在朋友的介绍下认识,第二次见面就确定了关系。两人从一开始就像搭档多年的网球对手一样默契。他青年就养成了熬夜的习惯,即使没有工作也要熬到凌晨,姜夕则保持着清晨起床的习惯,如同上班一样去工作室,画到傍晚回家,路上买做晚饭的食材。

两个人都无声无息,无欲无求,如同一个人在不同时区的分身。这种日子过得太舒服,以至于乔意向她提出了结婚的请求,她愉快答应了。原本的计划是在她完成台湾的画展后去领证,可她去台湾之后,就不再回复他的短信和电话,乔意展示了一个中年男友所能拥有的最大程度的包容与体谅,发邮件让她准备好了再联系他。一个月后,他收到了她寄回的订婚戒指,一枚贵重的的水滴形钻戒。

曾经的同侪开始接二连三地经历慢性病的折磨、丧偶、抱孙,他耻于和他们分享“失恋”这种奇遇,只好自己独自一人承受这小型的死亡——什么是死亡?就是世界加上你,再减去你。

这时,已经被他遗忘的酒店打来电话,确认他是否要入住。他想起高昂的预约金,说自己会如期到来。

——或许她离开你是好事,这样的结局比无爱的婚姻直到死亡要好。井上忍听完他的讲述,轻声说。

乔意被她的话刺痛了,或许是因为她暗示姜夕并不爱他,或许是因为死对她来说并没有那么久远。他不需要一个来自半大孩子的安慰,几乎要大声地斥责她:你是谁?你凭什么这样说?然而他终于努力克制了怒火。

——或许你不够了解她。井上忍说。

乔意再次被她的假设激怒了。他想起,姜夕也曾经问过他同样的问题,在她去台湾开画展的前夜,他们最后的对话因为不断在脑海中倒带和定格变得支离破碎,颗粒毕现。他在客厅看球,她穿着睡衣突然出现在门口,问他是否了解她,他躲避她的问题,说她这是明知故问。

——了解一个人即不可能的,也没有必要。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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