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井泽·温泉(3)

乔意睁开眼睛,却是一片黑暗,他浑身浸泡在温水里,舒服得很痛苦。这个酒店的温泉叫做“冥想温泉”,是全然黑暗的空间,失去了对日常生活的控制能力,只能靠冥想去获得平静。

他试图让自己进入冥想的状态,却依稀回到多年前的一个炎热的夜晚,跑着就迷失了方向,远处不知是枪声还是轮胎爆破。在他意识到自己迷失方向的刹那,仿佛跌进了一个缝隙,眼看着时间从自己身上飞逝流过,却无能为力,眼睁睁地看着一个莽撞青春的男孩跑开,留下一个暮年的、六神无主的自己。

——sorry,一个女声也进入这个无尽的长夜,平静的水面被搅动。

他听出这个声音来自傍晚那场无论如何也谈不上愉快的谈话,那个叫做井上忍的女孩。

——是我。她说。她知道这黑暗的温泉里只有他一个人。

——你是不是在跟踪我?乔意笑着问。

温泉另一边的沉默既是默认,也像是被揭穿之后无言以对。水温似乎都因为那边升高的体温而热了几度。乔意却不敢进一步暧昧的试探。和大部分人的想象不同,男人其实很难向女人献殷勤,因为他们害怕如同脱光躶体一样暴露自己的欲念之后,被断然拒绝。这是童年记忆里的恐惧。

——你和我想象得不一样,比我想象中温和。女孩的声音来自温泉的另一侧。

——你想说,我比你想象得老。在你读的故事里,主角只会和故事一样变得模糊,慢慢透明,直到从记忆里消失。但是他们不会老,不会扭曲变形,不会发出难闻的气味。

他是真真切切地老了。《红楼梦》里王熙凤说,老人更爱热闹。最近几年,当评委、上电视、开讲座,什么稀奇古怪的研讨会都去,从瑞士钟表的不凡品味谈到中产阶级的煎熬与撕裂,各种社会热点的点评都不错过,加上几句谄媚年轻人的流行语,换汤不换药,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

他们这一代人早已入土。那些曾经有左翼行动信仰和年少习惯的同侪,生命已经结束,寿命却没有结束,只好把自己埋入对书法和黄花梨的研究之中。只有他,如同不甘变老的选美皇后,是不甘寂寞啊,从尘土中掘出自己,爬出一条血路来。他享受的热闹里一半是同情,他却钝钝地毫无察觉。

这或许是他这么多年不再能写出作品的原因,他没有生活。

该如何这开从四面八方包裹着他子宫一样的肥腻?一场爱情可以拯救他吗?一场如熊熊烈火一样的爱情,让冲天的火光驱散了黑暗的迷雾。他下意识地沿着温泉池的边缘向井上忍靠近。

——太黑了,像瞎子一样。他说。

——什么?

——我是说,什么也看不见,像盲人一样。乔意重复了一遍。

——哦。我的右耳听不清楚。

——非常抱歉。乔意不安地说。他十几年混迹于大众媒体,早就磨砺了一张厚脸皮,却只有在残疾人面前会尴尬和不安,因为道德上无法自洽。

井上忍笑了,笑声像掷入水中的石子。

——没关系。其实我的右耳还有30分贝的听力。生活没有影响,只是用声音的定位能力变差了。用耳机听音乐的时候,所有的声音都堆积到了左边的耳朵。

乔意沉默了,他更害怕面对的勤奋乐观的残疾人。他们让普通人失去了对生活懦弱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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