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贝拉·维斯塔舞会要来我们这里时,我还很年轻。饭店要为整个酒店的地板打蜡,人手一时不够,我们这些年轻人全都留下来加班打蜡。打完蜡磨亮地板时,我们也是一边干活一边唱歌的。那气氛好像要过中国年。”阿四将托盘抱在胸前的样子,让乔伊想到当年贝拉·维斯塔高高的白色天花板下推着古老的蜡拖,从舞厅的这一头奔向另一头欢笑的女孩子。她们的欢乐在乔伊看起来,是那样的令人感伤。
“你是在哪里学的这样好的英文?”澳大利亚人双眼湛蓝欲滴地向上看着阿四圆润的下巴,他也非常喜欢阿四的脸型,这才是他心目中标准的中国人。
“我?我都是在酒吧间里跟客人学的。”阿四说。
乐队正在演奏一曲充满东方情调的曲子,乔伊不知道那是什么。乔伊旁边肥胖黝黑的南亚作家却随着音乐,用中文唱了起来:“马铃儿响来玉鸟儿唱,我和阿诗玛回家乡……”台上的乐手们都附和着他,微笑起来,萨克斯风手还为此拧了拧左边的肩膀。
那个作家激动地说起自己的身世,原来他来到英国之前,是马共时代的南洋激进华人学生。南洋的精英青年当年以同情马共为风尚,结果便是被永远逐出故乡。他少年时代在南洋,唱的都是红色中国的歌曲,类似当时的中国青年以苏联歌曲为自己的音乐背景。他突兀的歌声里带着草莽之气,还有爵士自身散发出的感伤,与他说标准伦敦音的声音简直判若两人。
乔伊看着他,好像查看一只被敲开了硬壳的核桃。
阿四看着他微笑,一边对乔伊解释说,“我们这里许多客人都会这样激动的。还有一次,一对美国的老夫妻在这里听到他们敲《跳舞的马蒂尔德》,两个人就哭了。后来告诉我们说,那是他们俩高中毕业舞会时跳过的曲子。后来,他们在美国再也没有听到过。”
“刚刚听说,明天就关闭酒吧了,是这样吗?”乔伊问阿四。
“真的?这么快?我还不知道。”阿四应道。
“哎,强生!”乔伊的声音像一把剪刀那样剪破南洋人多愁善感的故事,“这位小姐说酒吧没接到什么关门通知。”
强生隔着桌子上零散的酒杯断然回答说,“错,明天乐队就要准备搬往徐家汇的华亭宾馆,那里将复制出一个假的和平酒吧来。听说他们要带去八角桌,椅子,灯具,整个酒吧,还有整个乐队。”他举起湿漉漉的杯垫摇了摇——甚至杯垫。他扬起手中的杯垫,得意地说,“这是此刻正在这间酒吧里讨论着的事情。”
乔伊回过头来,正好看到阿四的脸变得僵硬,她奇怪地发现,阿四不笑的时候,鼻子与上唇之间竟然可以拉那么长,长得像驼羊的面部。那张温暖可亲的脸霎时变得僵硬惨白,乔伊意识到阿四说谎了。乔伊原先想引阿四与强生对质,用阿四这张政治绝对正确的本地脸挫败强生。不过乔伊不明白,即使阿四是说谎了,也不用脸色白成这样。
阿四几乎耳语般地争辩,“这是不可能的,我从来都没听说过酒吧先整体搬到华亭宾馆的事,那是一家新酒店,不可能有我们酒吧的氛围的。”阿四断断续续地吐出一个又一个英文词,她那恍惚的,支离破碎的句子里,语法仍旧正确,让人能听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