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桂花酒(11)

澳大利亚人转过脸来,在阳光下本来灰色的眼珠,此刻在他脸上蔚蓝欲滴,好像从飞机上望下去的大海。

“正是。”他说,“那么,你也去过贝拉·维斯塔。”

“我在香港做过一年驻校作家,跟一些在香港长住的欧洲人去那里跳过舞。”乔伊说。“一个通宵化妆舞会,玩得很兴奋。”

乔伊的眼前浮现出那个被刷成淡黄色的南欧式露台,热带的花树杂枝,肥大发红的绿叶,在露台与一根倒卧的浅蓝色海岸线之间,这个老酒店充满了莫名的乡愁。乔伊难以解释,这种乡愁来自在东方海滨古旧的欧式房子,这是因为地理上的突兀,还是别的什么。

“后来听说它被日本人买下,改造成国际标准的豪华酒店。最终,酒店关门大吉。”澳大利亚人说。

“我看这里也会是同样的命运。中国人如今财大气粗,就像八十年代硬要买下贝拉·维斯塔的日本人一样。说起来,东方人还是没钱的时候更可爱些。”乔伊说。

当年,贝拉·维斯塔高高的天花板下,家具已破旧,终年敞开的窗子,合页好像已经锈死了,下雷雨时怎么也关不严实。它虽然像葡萄牙一样颓废,但气氛亲切,食物也很好吃。舞会的前一天,服务生们忙着给地板打蜡。他们用的方法,和斯里兰卡贾拉菲斯的传统做法一模一样。他们将蜡倒在地板上,然后,几个人排成一排,合力推着蜡抹布,从房间这头,跑到房间那头,将蜡抹平。他们很喧哗,一边干活,一边唱着歌。

“坐在二楼露台摇摇晃晃的小桌子上,喝一大杯冰镇的德国啤酒,会有一种天涯海角的安适感受。”乔伊说。

“那里的洗手间门后,我看见有人用圆珠笔留言说,可能这里是家乡。某人坐在马桶上写的留言,启发了我。当时,我也坐在同一位置上。”澳大利亚人无声地微笑,诗意油然而生。

“哦,就是这样写出来的。”乔伊点头,她低头微笑的样子非常美好,好像一尊在棕榈树下的佛像。澳大利亚人的心动了一下,那对他来说是种梦幻般古老而遥远的甜美笑容。

他拿起酒杯轻轻碰碰她的:“为贝拉·维斯塔。”

“酒杯里的樱桃轻轻摇荡,似乎梦中所见——为贝拉·维斯塔。”她说。

那次也是个苏格兰人带她去参加贝拉·维斯塔舞会。除了跳舞,他们就留在床上。他告诉她,和她在一起,他居然尝试了许多不同的姿势。他一直以为她是印度人,是直接从《爱经》里走出来的。在性上,她应该无所不能。她想起来,那人在高高的天花板下,就像一匹湿漉漉狂奔不已的红鬃白马。她那时想,红头发,我终于征服了你。当然,她不会告诉这个萍水相逢的苏格兰人在性上她无所不能,是来自于占有的渴望。女人的征服是为了融合,不是毁灭,这与她理解的后殖民时代殖民地人民与殖民者的关系一样。她也不会告诉他,她与不同种族的人做过爱,但与红发的人做爱,几分钟后就能到达高潮。但这与他的吸引力毫无关系。

澳大利亚人将酒杯伸过来,碰碰她的酒杯,说,“为那愚不可及的日本富翁。”

“这难道不是亚洲殖民地老酒店的共同命运吗?”乔伊像跃出水面的鱼一样扬起自己的脸,接口说。“东方人要是意识到世界正在再次趋同,就会飞奔着赶上这股抹杀一切地域独特性的世界潮流,贝拉·维斯塔已是一个证明。东方人只怕自己被西方世界抛弃,不会再有独立的想法。我与这位强生的观点正好相反。”

“你们在说贝拉·维斯塔吗?”为他们送第二巡酒来的阿四,一一放下酒杯,最后走到乔伊的身边问了一句。“贝拉·维斯塔关门后,那里一连举办了三年的贝拉·维斯塔舞会就转移到我们这家饭店里来了。”阿四告诉乔伊。

“就连你也去过贝拉·维斯塔?”乔伊的眼睛亮了,“这世界也太小了吧。”

“从未去过。”阿四笑着摇头,“只是听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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