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桂花酒(10)

“不。”强生干脆地否认。他显然明白乔伊的所指,“海事时代的殖民者通常都不学习殖民地当地的方言。”他似乎很习惯乔伊的好斗,他冲被桌上的酒精灯光照亮的乔伊黝黑的脸微微一笑,缩起双唇,朗声说,“我们夫妻都希望孩子们成为双语者,所以我不说中文,她不说英文,我们的孩子必须用两种语言作为他们的日常用语。我们不是排斥,而是要融合,这是后殖民时代的特色家庭。我亲爱的乔伊,殖民时代早已过去了,现在是后殖民的时代。”

“你真这么想?”澳大利亚诗人缓缓地问了句,他看了乔伊一眼,说,“现在,后殖民的概念真是万用宝典啊,乔伊。”

他和乔伊一起,上飞机前刚在贾拉菲斯酒店的回廊里开过朗读会。

他朗读一首写老酒店的诗。

她读的是她的第一个长篇小说,也是奠定她后殖民文学地位的唯一一部长篇小说。她写一个孩子如何在伦敦经历了远在斯里兰卡的祖父生病,病重和病死的过程。她从未见过斯里兰卡,也从未见过祖父,整个斯里兰卡的故事,都是通过在深夜骤然响起的电话铃声传达过来的,由于时区的差异,从斯里兰卡来的电话总是在她睡梦中响起,暗夜里,父亲说着奇怪的语言,连声音都变了,好像是另外一个陌生人。

到了白天,太阳照耀着高地门的街道和公园,好像另一种生活。这个孩子穿过公园的山坡去上学,好像夜晚发生的事是一个反复发作的梦,一个最遥远飘渺的血缘的死亡。

在这孩子的感受里,地理是漂移着的。

“地理是漂移的”。这是乔伊对后殖民文学贡献的一句口号,好像早先的托尔斯泰为俄罗斯文学贡献的“幸福的家庭是一样的,而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

乔伊笑了笑,拿起酒杯来,“叮”地与他的酒杯碰了碰,然后说,“区别在于有的感受是出自血泪的经历,有的却是来自于对别人感受和思想的再次掠夺。这种掠夺,将与欧洲人不同的殖民感受从世界的主流思潮中分离出去,解释为一种新的异国情调。这让人想起十九世纪欧洲的马戏团在各地展出非洲人和南亚人。这可真令人恼恨。”乔伊心里知道,自己这种不快由来己久,每当参加文学节,这种不快就会像她的胃痛一样旧病复发。这个上海的强生,不过是一个临时出气筒。

“听强生说,这间酒吧今天最后一天营业。强生闻到了某种气息,跑去小号手那里点了支歌。向乐队点一支歌,要额外支付三十元钱,因此顺带向老人们证实了这条消息。”澳大利亚人说。

乔伊挑起眉毛笑了笑,“好身手啊。他该为《太阳报》工作才是。”她说。

强生此刻在说他为《CHINA QUARTERLY》写远东殖民酒店的后殖民符号,包括印度的泰姬玛哈酒店,香港的半岛酒店,新加坡的莱佛士酒店,曼谷的东方酒店和上海的和平饭店。他想要讨论的是这些旧殖民符号的后殖民性。“时至今日,这些酒店仍旧著名,并不是它们特别舒适,而是它们特殊的身世。殖民时代早已过去,正因为当地人对这段历史念念不忘,所以这些酒店才会像明珠一样被保留下来——当殖民者们早已进入全球化的时代,殖民地人民还在对海事时代的念念不忘之中,这是当今世界最大的时差。”强生一口喝干了手中的酒,在口中响亮地弹了一下舌头,说,“这酒今天甜得过分。”

乔伊不由地也啜了一口自己手中的酒,名叫“和平饭店”的鸡尾酒,她舌头上也觉得太甜厚,她不甘心,再尝了一口,似乎不那么甜了。乔伊想,真的没那么甜。

“我在想你下午读的那首诗。”乔伊转脸对澳大利亚人说,“不是给《CHINA QUARTERLY》的提纲。一首老诗。那首诗让我想起了澳门贝拉·维斯塔的阳台——摇摇欲坠的露台上方,铅笔一样细长的南中国海。有一句是这样的吧,就好像写的是那里的阳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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