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先生说,“我哪里需要在上海喝玛格丽塔和血腥玛丽?别的地方到处都是呀。上海要同国际接什么轨?又不是东方快车。其实只要好好做自己,比什么都好。这种接轨的话,一定是没见过世面的人想出来的。”
说着,阿四把酒正式做好了。最后,她手指尖尖地从樱桃罐头里拎住一只樱桃的长柄,拉出一只红通通的樱桃来,插上一根牙签,沿着杯沿轻轻一放,樱桃便滑进琥珀色的液体里。灯下的酒,因为有了樱桃的红色,颜色变得华丽起来。
阿四将三角杯又轻又稳地放在杯垫上。看看这颜色,还有什么闲话好讲!说着,阿四将拔得细细长长的眉毛轻轻向上一挑,带起视线,那一眼,既谦恭又骄傲,喜滋滋的——别了,和平饭店。夏先生将名字都起好了呢,算是今夜的新鸡尾酒,以后放在酒单上去。
“还是叫‘阿四’更好,这可是阿四自家调出来的私房鸡尾酒啊。”爱丽丝伸手拍拍阿四温暖厚实的手背,“阿四这样贴心的酒,以后我们怕是喝不到了的。”
“以后我们只好去喝那种满脸精明的年轻人调的酒了。”夏先生说。“现在上海年轻小姑娘的脸相很有兵气,我告诉你,现在全世界都少有这么无情无义的面相。”
“那我吓也吓死了。”爱丽丝缩起肩膀,像她的小狗那样吊着双手哆嗦。
阿四笑着摇头,“没这么吓人的,放心好啦。”她眼睛里本来柔和的光芒突然变得雪亮坚硬,夏先生知道,那是她的眼睛里有了薄泪。果然,阿四抽了一张面纸,在眼睛上按了按,一边清脆地笑出声来:“哦吆,笑得我眼泪鼻涕都跑出来啦,不好意思哦。”
夏先生想,等下一定要给阿四包一个红包。
“放心吧,天不会塌下来的。”爱丽丝喝干了自己杯中的酒,将樱桃送进嘴里。这种糖水樱桃,又浸在酒里,多了酒精气味,一点也不好吃。但爱丽丝却一下一下慢慢嚼着,吸吮出已变得像软塑料似的果肉里的酒气,这是她的习惯。所以阿四总体贴地在她的杯子里放两只樱桃,这次也一样。
“我曾经为《新闻周刊》采访过这支老年爵士乐队。那时还是最早的一批人,现在你们看到的已不是原汁原味。最早组成乐队的六个人都是二十来岁时,跟在上海的菲律宾乐队一起工作的上海人。大战结束后,东南亚一带的音乐深受美军远东电台音乐节目的影响,所以他们的传统曲目,其实是美国唱片的翻版。演奏的风格,是当时菲律宾的热带风格!上海其实处在东方的末端,它并不是直接接受西方世界的影响,音乐上更多透过菲律宾的乐手,思想上更多透过日本的翻译书籍。甚至它当年的租界形态也不是标准的殖民地形态。”强生几乎不翻动嘴唇,但却说得极快,生怕别人插话打断自己似的。
“不不,乐队成员在历史上与华懋饭店没有联系。但他们自己说,他们离开这间酒吧,乐队不会有这么大的国际影响。但酒吧离开他们,也不会有什么精神上的魅力,他们是彼此高度依赖的。1996年,《新闻周刊》颁给这间酒吧最佳酒吧奖,与我的发现大有关系。你们中有没有人记得当年风靡一时的Buena Vista Social Club?这两个乐队差不多在同一时间成立,又隔了四五十年,突然红了。红色背景下产生的爵士乐,都是他们的最大卖点。
“你能想象吗?他们以为自己的价值在于,他们为国家创造了非常多的外汇。这是前小号手亲口告诉我的。他当时是乐队新闻发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