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这么多做什么,今朝有酒今朝醉呀。”灯影里,夏先生的头皮在稀疏的头发里闪闪发光,上面尽是发蜡。爱丽丝只管笑眯眯地啜着琥珀色的液体,桂花酒果然又甜又香,像从前保姆擦在头发上的桂花油。爱丽丝小时候的保姆也长着一个像阿四这样敦实雪白的下巴。
“调酒师有时会那样,”爱丽丝说着比划了一下调酒师抛起谢克杯,再反手从背后接住的样子,“是什么酒要这种摇法?”她问阿四。
“那是花式调酒,摆噱头的呀,像演杂技一样。没有什么酒要这么花哨的。”阿四笑。“酒吧里有时需要调节气氛,这么做,客人哄起来,气氛好些。阿旺年轻时候喜欢这么做,男人们喜欢做这个,女调酒师一般都不做的,太武腔了。”
“看我真的洋盘,看了一辈子,也不知道这样为什么,只以为别人家点的鸡尾酒一定高级,要这样调法。”爱丽丝笑着轻轻飞了夏先生一眼,说,“那次还是与姐姐一起去的,淮海路的一家白俄酒吧。我们都还是中学生,也不好好读书。”
“我们生错了时辰,好好读书也没什么用处的。”夏先生说。
“我再多加一点点桂花酒,做个改良的给两位试试?”阿四突然笑盈盈地对老先生建议,“口感柔和些,心里会舒服些。有时候甜酒好呀,心里哗啦一记,就松下来了。”
“今天我面子介大,阿四专门为我们调新口味了。”夏先生笑了。他想,阿四一定是发现自己情绪低落了,这是个细心体贴的服务生,现在的上海真是难得有这样真心实意的服务生了。他在高凳上扭动了一下身体,坐直,换了个姿势。夏先生觉得自己老了,心变软了,常常容易感伤。他看看爱丽丝,她娇小的样子纹丝不变,她比他要不动声色多了,到底是在上海生活了一辈子,经历得多。何况,到了晚年,本来女人的心肠就比男人更硬了。
阿四小心翼翼调好,给夏先生换上只干净杯子,说,“尝尝看,口味合不合?”她抿着嘴唇,看住他,随时准备再修改。
老先生抿了一小口:“似乎甜润些了。不过还有一种香,好像不是桂花酒的那种香。”
“里面还加了一点点樱桃甜酒,一点点,颜色好些,口感也丰富些。”阿四解释说。
爱丽丝也尝了尝,夸奖说舌头上很轻爽。“我倒是更喜欢这一款。”她说,“我不喜欢烟熏味道的,好像从前老城厢的气味。”她在老城厢的中学里做过多年的英文教师,怎么也不喜欢那里。
阿四点头笑道,“从前发明这一款配方时,全上海的威士忌酒都是英国货,我们那时叫这酒黑方。这个用英国货的方子,就一直用下来了。今天我用四朵玫瑰给你们做来尝尝的,这是美国酒,夏先生也换个口味么。你们是老客人,我才敢改金师傅的配方。”
“果然更好些。”夏先生在舌头上慢慢滚着酒,一边点头。见阿四心满意足地望着自己,那宽大的脸庞后干干净净挽了一个发髻,很像儿时自己的母亲。他便补充说,“从前的烟熏之气化为清秀清淡,好像口味上返老还童了。”
“那么这款酒,可叫作‘别了,和平饭店’。”夏先生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想,其实自己想喝的,还是老口味,什么都不要变才好。但是,见阿四这么兴致勃勃,他不好意思说出口。他喜欢喝英国威士忌,就是喜欢那泥炭味道里的沧桑粗砺,这样加上桂花酒带着江南小家碧玉式的清甜,才味道浓郁。
阿四笑着“啊呀”了一声,“我哪里敢自己做一款酒出来?就是做出来,也晚啦。今天阿旺说过啦,人家说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我们此地是铁打的酒吧流水的服务生,我们即使退休了,酒吧总是长长久久的,你们以后也要来帮衬我们酒吧的呀。外国人来了,总归是更加国际接轨了的。说不定酒单上内容更丰富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