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爹,这里没什么好留恋的啦,早就没什么好留恋的啦,你就安心走吧。”夏农之几乎是哀求。她突然想到自己,对自己来说,上海的确是没什么好留恋的,可美国难道就真的有什么好留恋的?这世界难道就真有什么不能舍下的人和事?为自己想想,似乎也是没有的,何况父亲。
第三天,夏农之走进病房的时候,发现父亲眼睛上松松地盖了一块小毛巾。
她赶忙看看哥哥。夏工之摇了摇头,嘟囔了一句:“我就想让他歇会儿。”夏农之发现,哥哥整个人好像缩水的生羊毛毛衣一样,突然变得又小又僵硬。
为爹爹翻身时,夏工之让妹妹站在面向父亲的一边。脸上的小毛巾滑落下来,夏农之便看到爹爹大睁的眼睛死气沉沉地一直穿过自己的身体,望向自己身后辽远的地方。夏农之不得不别过头去。
爹爹,你到底要看到什么才能安心走呀。夏农之心中忍不住喊起来。
音乐声起,西蒙愣了一下,才意识到这是一支二战中纳粹德国的流行曲《莉莉·马莲》。德国人并不怎么喜欢提起这曲子,他从未在德国的爵士酒吧里听过这支曲子。西蒙不知道,为什么在这个东方角落里总能听到这支令德国人不安的曲子。在和平饭店修复前的一个星期,他正好住在这里,在酒吧里听到过这支老曲子。现在,他凑巧又听到了。上次是几个老人演奏的爵士乐,这次,是几个年轻人演奏的音乐小品。这地方真是奇怪。
而且,居然还有个东方女人着意点了这支歌。当乐曲响起时,正独自坐在一偶的女人向乐手们伸出一只细长的手掌来致意。他想,这是她点的歌。西蒙想,也许这女人有过一个德国情人吧,虽然看她的年龄,一定是战后发生的事,但他相信时代的阴影一定会从某个角度泄漏出来的。
他在一边观望,看那个面无表情的女人静静地在一杯咖啡后面听专门为她演奏的德国歌曲,看她精心控制着自己脸上的肌肉和眼神,即使这里谁也不认识她。看她那只保养得很好的洁白细长的手,一动不动伏在烛光中的桌面上,好像一只睡着的鸟。那的确是一只日本女人的手,手指尖会微微向上翘起,指甲修剪得非常干净,有洁癖的女人才能做到这一点。
《莉莉·马莲》是支缠绵而抑郁的曲子,很像在二战中流行过的另一支曲子:《忧郁星期天》。那些音符缠绵在优雅的痛苦中,有种非常奇怪的饮鸠止渴般对毁灭的享受。正在静静享用下午茶的客人大多数是体面的本地人,他们说的上海话陌生而熟悉,令西蒙想起他第一次到上海时那些对陌生语言极为新鲜和强烈的感受。这两种声音交织在一起,让他仿佛再次置身于年轻时代,置身于在东方发生的精神危机中。与十八世纪抱着东方幻想来到东方的基督教传教士们一样,东方的现实击碎了启蒙主义对东方的幻想。他的桃花源之梦,也是这样碎灭的。
那日本女人,大概也因此而有个碎灭的德国梦吧。
她让西蒙想起了松本芭蕾舞团里那个跳白毛女的舞蹈演员。八十年代松本芭蕾舞团到北京演出,西蒙曾去看过他们的演出。那正是西蒙一生中痛苦的时期,北京大学的留学生活是他人生的分水岭,他在那里渐渐明白了革命与洗清原罪之间的机巧。从那以后,他总是喜欢重复他父亲的话:一个人在二十岁的时候没有参加过革命,他就从未年轻过。而一个人在三十岁的时候血还是热的,他就是个傻瓜。在痛苦的北京,他渐渐感到自己的血凉下来了。他发疯般地想念欧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