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勺子(13)

爹爹最后几天极为痛苦,全无传说中高龄长者辞世的安详。他好几次都忍不住咬哥哥伸过去的手,像一头走投无路的老狼。哥哥此时便用另一只手托起爹爹摇摇欲坠的后脑勺,让他多少能够咬到一点自己实在的皮肉。实际上,爹爹都只是颤抖不已,已无力可使。然后,夏农之为颓然倒在枕上的爹爹抹净满面的急汗。爹爹力气用尽,常常连嘴唇都无力合拢。夏农之就帮他把两片薄得宛如鸭蹼般的嘴唇拉拢来。爹爹的假牙早已摘去,空荡荡的牙床上,几枚残存的牙根好像朽坏的木榫头一样留在牙床上,焦黄色的,看得夏农之心惊肉跳。

爹爹昏迷了,却日夜睁着眼睛。医生从衣袋里挖出一只小手电筒来,在爹爹眼前从左到右慢慢晃过。然后说,他已经昏迷了。其实这是用了镇静剂的缘故,他太痛苦了,日夜不停地哀号。夏农之每天早上走近爹爹病房的时候,都要奋力吸足一口气,将自己的身体撑起来,才走得进去。

爹爹以一种准备跑步的姿势,仰面躺在一大堆管子和电线里面,一动不动地看着右边天花板的某个方向。夏农之总觉得爹爹其实还有知觉,只是无力表达。不知为什么,她总觉得爹爹还醒着。爹爹的眼睛已经变得非常混浊,仔细看,似乎表面上渗出一层淡淡的血痕。那不是有生命的眼睛,死气已经弥漫其间,但却还有一种活生生的悲怆与急迫,它勉力维持着,等待着,坚持着,盼着,怎么也不肯散去。

夏农之觉得,这具身体越来越陌生,钢丝般竖起的稀疏白发已光泽尽失,体味中只有抗生素从毛孔中散发出来的干涩气味,好像一块纱布。但当她试图回想爹爹在她心中熟悉的身体与眼睛的时候,却什么也想不起来,他的身影好像是枕头上的那股熟悉的气味一样,能感到,却摸不着。夏农之觉得自己已经失去爹爹了。

“为什么爹爹不闭眼睛呢?”她悄悄问哥哥,却不敢碰到爹爹的脸。

夏工之摇了摇雪白的头,他伸手去揉爹爹的眼眶,随后,将爹爹已薄成一张纸般的眼皮捋下来,包在手心里,慢慢揉着,用自己的手心暖着。夏农之遥远地想起,哥哥的手背看上去倒是很像爹爹的样子。

爹爹脸上淌下两滴混浊的眼泪。

从哥哥的手指缝里望去,哥哥的手一松,爹爹的眼睛就又睁了开来,在暗处紧紧盯着近在咫尺的哥哥的手掌。

爹爹到底有什么未了的事?夏农之想不明白。爹爹虽说一路在教会学堂读书,却并不信教。不过即使如此,妈妈还是将《圣经》拿来,放在爹爹枕下,里面夹着一个小十字架。爹爹的寿衣早已准备好,放在医院的橱里。那是一套爹爹从前出客穿的旧衣服,夏农之为他洗干净,烫平整了,新鞋新袜也都准备好了。护工悄悄对夏农之说,要是旧衣服,就要好好摸摸衣袋里有什么忘记拿出来的东西没有。要走的人,口袋没有掏干净,有时候就走不掉。夏农之赶忙去检查,不过,衣袋里什么也没有。

孙子孙女们的确都没回来送终,但这是爹爹清醒时特别吩咐过的。爹爹自己的兄弟姐妹多年都不怎么来往了,而且大多也都谢世了,或者去国外儿女处养老了。夏农之算来算去,爹爹该见的都见过了,该了的也已经了掉。她不知道爹爹还在苦等什么。

爹爹无声地大睁眼睛的样子,让这对兄妹渐渐开始坐立不安起来。他一生经历过的委屈,不得不渐渐又在他们心中翻腾出来。

“爹爹,我知道你委屈。可这是时代不好,怨不得你,也怨不得别人的呀。”夏农之对着爹爹的耳朵说,“爹爹,你再投胎时,一定要找个好时辰,投个好人家,好像别人说的,定要衔个银勺落地。”

夏工之什么也不说,先前他还帮父亲揉眼睛,后来就光垂着头不说话。间或他叹一口气,就叹出一股陈宿的大蒜臭气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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