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海桑田之后,郭家差不多已四散海外,销声匿迹。维克多·沙逊也不过逃得快而保全了自己,只有荣家不仅东山再起,还迅速恢复了资本家的身份。他们成了八十年代后中国第一个能重操旧业的资本家,而且,从四十年代的民族资本家成功转为八十年代的官僚资本家,更为强势。夏工之想,维克多·沙逊要是知道他的酒吧里后来出现过这样一个人,一定想要结识他。这两个人都曾在当代最好的大学里学习历史,并获得学位,他们看问题的角度一定因此而与别的商人不同。他们都仪表堂堂,从出生起就享受到这个通商口岸城市财富与视野的诸多好处。他们都经历了一般人抵挡不住的惊涛骇浪。
所谓一般人,比如爹爹。
爹爹久经磨难的衰老躯体已经不可触及,即使他为爹爹购买的是一只降解的骨灰盒,在深埋地下一个月后,这只骨灰盒将会与泥土融为一体,这是真正的尘已归尘,土已归土。爹爹的一切,就这样完全终止。爹爹最后骨瘦如柴,就好像一堆当柴火烧的枯枝。但每次为爹爹洗干净周身失禁的屎尿,夏工之还是仔仔细细为他涂上乳液,就像为一段木头刷上清漆。爹爹后背上那粒颜色鲜红的朱砂痣唤醒了夏工之儿时的回忆,宽条的木头百叶窗背面,被太阳晒得发白的细帆布条,开明书店版的《海底两万里》,凡尔纳的小说,蚀刻铜版画里的海涅。
“叮”地一声,空荡荡的桌面上轻轻放下一把乳白色的茶壶,“大吉岭红茶”。过去这么多年,连爹爹都不在了,可大吉岭红茶还和以前一样,在白色茶杯里荡漾着好似威士忌般的金红色。大吉岭是二妈喜欢的,威士忌是爹爹喜欢的。两者在上海这地方,似乎依然万寿无疆。
“叮”地一声,茶壶旁边放下HIGH TEA的金属架子。蛋糕切成小小的菱形,巧克力表面上有细细的可可粉覆盖,乍一看,甚像在西北小城街道上,驴车过后,毛驴子屁股上落下的一串驴屎蛋。那是比利时巧克力,小时候吃过的。
“叮”地一声,夏农之拿起茶杯,她的手瘦长白皙,手背上皱纹密集,活像小时候看到的二妈的手。西北大饥荒时,大多数饿毙的人都已认不出来原来的样子,大家就看手。一个人到死,手的变化总是全身变化最小的。可是,明妮原先肉鼓鼓的,修长的手显然是变化了。单纯的手,变成了那种精明势利女妖精的手。
“叮”地一声,蛋糕架子旁边放下一只白色的咖啡杯,发黑的咖啡衬着白白的热气。“哥伦比亚清咖啡。”金鱼一般的服务生轻声对夏工之说道。
清咖啡在孟建新的胃里泛酸,他的胃溃疡还未好利索,照医生吩咐,其实是不宜喝咖啡的。这褐色的皮沙发大约与多年前的那一张差不多,他的身体立刻回忆起皮沙发在身体下缓缓下沉的感觉。接着,他听到皮革在沙发深处发出吱吱的被拉扯声,他的耳朵立刻回忆起那声音带来的惊奇:那是他第一次坐皮沙发。布沙发是不会发出这种声音来的。
大学时代,他与中学时的班主任在历史系那条幽黯的长走廊里重逢,班主任竟调入他所在的历史系当老师了。为庆祝他们重逢,老师请他到和平饭店来喝咖啡。那就是他第一次在大堂里坐下。虽然那时的大堂只是狭长的一条,看不到金光灿灿的八角亭。
皮沙发沙沙地响,八十年代和平饭店还在使用的华懋饭店皮沙发沙沙地响,微轻的皮革臭气冉冉升起。
那时,为付和平饭店的咖啡钱,他们还特地到中国银行外面的新疆外汇贩子那里,用1:2的黑市价换了外汇券。
“奶咖还是清咖?”服务生问。他没听懂这些简缩词组,只好惭愧地望了望老师。冬天寒冷的日子,只有很少几家接待外国人的酒店开放暖气,他看到老师清瘦的脸颊上挂着两团酡红,那是被突如其来的暖气熏出来的。老师的脸沉在一团金色的灯光之中,好似伦勃朗的画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