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勺子(9)

“在历史系的楼里看到你,可以说是我一生中最高兴的事之一。”老师帮孟建新点好了咖啡,待服务生离开后,郑重地说。老师的脸在沉沉灯光中呈现出一种上海读书人蜗居室内的瓷白颜色。

老师一直都格外关照他,好像仍旧要尽中学班主任的责任。孟建新做的第一个个案研究,就是给老师的沙逊集团的案子做助手。第一次做访谈,对象是胡道静先生。太平洋战争前的1932年,胡道静就入柳亚子主持的上海通志馆,参加编写第一部上海人角度的上海史。他拿着老师给写的介绍信,得到了老先生推心置腹的接待。像胡道静这样一生风雨不绝的老人,只有绝对信任的人,才会稍露真言,但也是以足够谨慎委婉的方式。第一次参加国际上海学会议,是陪老师去金山,在那里他接触到海外与自己年龄相仿的学者和他们的新史观,听到西蒙宣读他对黄浦公园“华人与狗不得入内”牌子的考证结果,他认为上海从未有过这样一个八字木牌。后来他们俩成了朋友,互相邀请对方为自己的博士生上课。孟建新有时想,自己所有的成就,都是站在老师的肩膀上。套用这句话来评价他们之间的关系,是再中肯不过了。

孟建新能看到在桌子对面的阴影里,老师瘦削的长脸,和他脸上的酡红。老师肺癌去世了,从发现到去世只有三个星期,大家都说老师是被病吓死的。孟建新心中暗想,要是自己,大概也是希望这样速死的。老师脆弱,但并不苟且。此刻,那金光灿灿,却又明艳高雅的大堂光线给大堂深处的咖啡座带来了柔和的阴影。孟建新的咖啡桌上,在玻璃碗里摇曳的烛光正好照亮茶碗上的金边。

“历史这门学问是为了看懂现在。”大堂里的光线稳定幽微,适合谈话。老师在小圆桌对面嗑了一小口咖啡,准备长谈。那时,他和老师两个,都穿着厚厚的家织毛衣,里面汗流浃背,满面红涨,却无法脱下来,因为里面只有松垮变形的内衣和一副假领子。但孟建新心中却充满某种激情。

老师那天向他解释了自己对“一切历史都是现代史”的理解。当历史因为现实的对照,显现出事物被表面现象遮蔽住了的规律时,尘封旧事才会再次复活,这一次,它内在的意义会凸现出来。“好像受刺激后,你皮肤上会凸起一层鸡皮疙瘩似的。平时它们肯定是藏在皮肤里的。”老师做了这样文学性的比喻。

本地历史之所以是本地人最大的财富,因为历史能为不同的现实提供各自的背景和意义。它是多元的,而且随着现实变化显露内在的价值。不过,历史的这种非物质的价值,只有少数人能够得益。从前孟建新总以为是自己和老师这样醉心于历史的学者得益良多。此刻,他猜想,也许学历史出身的大资本家也能得益,比如维克多·沙逊和荣毅仁。他们从历史中获得了深远的见识,因为这些见识创造了肉眼可见的,具体的价值。

“坏的历史学家,会将历史看成是可以随意打扮的小姑娘。好的历史学家,会说历史是个经历丰富的老人,它自有洞察力和智慧。”老师老人般尖细的嗓音好像尘埃一般在孟建新的耳朵里沙沙作响。这的确是老生常谈,但也是历史研究的基本真理。

孟建新看着西蒙与一个东方女人正合着音乐缓缓起舞,他看到那女人将自己双脚踩到了西蒙脚背上面。他们在金色光晕中奇异的样子,好像梦境中所见那般不真。

这时,突然有个人无声地走了过来,拉过西蒙的椅子就坐下来。那是个看上去有点古怪的外国人,有张神经质的脸,非常苍白。

孟建新吃惊地看了那个人一眼,但那人却仰着头,将双手撑在老式的皮柄手杖上,像一只站在树枝上的猫头鹰,什么表示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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