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勺子(7)

它的人民总是拒绝相信最坏的事会发生——无论那最坏的是什么。MASKEE,他们叫道——用的是上海地道的混杂语言,那种语言只在多元化语言背景的人中使用。

MASKEE!这是个很有象征意味的乐观主义的词,它一个世纪以来鼓励着上海的发展。这个词来源于葡萄牙语,那些葡萄牙商人是最早到东方来的冒险家。这个词的意思是“没关系”,或者“别担心”,另一个词NICHEVO的意思也相当,但着两个词有着精妙的不同,用这个俄文词的时候,常常伴随着一个悲观主义的耸肩动作。

但是MASKEE是不同的。当令人发狂的夏天让你快要崩溃时,一个朋友富有同情地对你说:“MASKEE!”那意思不是没关系,你只能忍受。那意思是没关系,就会好的。苦力就要断粮了,他们也叫“MASKEE!”不是因为他正在饿死,而是因为他希望明天就会有好运降临到他头上。

还有一本书里,有对四十年代初上海商人和实业家特性的评价,“大班们的行为无论有怎样的缺点,但他们却有个最大的长处:始终抱着希望。”

这些书虽然古旧冷僻,但夏工之还是能在互联网上找到它们的链接。

幸存到1952年的上海的民族资本家们,以往是比外国大班们还要坚韧和乐观的人,他们熬过了太平洋战争和内战,经历了1950年工厂主短暂的黄金时代,在“三反”运动中曾饱受惊吓,但也挺过来了。而从那些酒吧里一眼望去萎顿下去的后背上,夏工之终于看到他们希望的灰烬。这个民族资本家的阶层,就这样从此消灭。

“今后的资产阶级没有做头,不如趁此丢包袱。他们中的许多人是这么想的,‘厂不要了,反正赚了钱也要全放在厂里,自己也拿不到手,不如干脆送给政府的好。’在这个资产阶级被铲除的春天,他们自己动手铲除了这个阶级的所有希望。”

不过,爹爹是再也不会对自己讲这种话了,从那天晚上在大菜间谈完以后。

荣毅仁走到门口。他保养良好的皮肤在幽暗的门口泛出光来。他看上去虽然饱受惊吓和伤害,但并不畏缩。当他远远看到他的时候,他身上散发着的好像尽是灰心,但近看他的脸,那灰心和害怕则悄悄地转变为坚忍,夏工之看到的是一张静候转机的脸。在心中对比着这张脸与爹爹关灯熄火的脸,夏工之直至今日,还是忍不住摇了摇头。

这个人曾说,“我赞成共产党只举一只手,举两只手就是投降。”

“MASKEE!”夏工之对迎面而来的荣毅仁说。

不久以后,荣毅仁代表上海资本家去北京参加会议。毛泽东给荣毅仁题了词:“把握社会发展的规律,掌握自己的命运。”这的确是圣约翰大学历史系毕业的荣毅仁的过人之处。他是一个有历史洞察力的人,又极其沉着和顽强。即使身为资本家,在剿灭所有民族资产的时代,他仍旧创造了上海人的神话。

一个资本家,能进入共产党政府工作,四十一岁时他成了上海市政府管理工业的副市长。四十三岁时前往北京,进入中央政府,做纺织部副部长。晚年,他做了国家副主席,去世时享受国葬。夏工之曾想,要是上海没解放,国民党最后稳住了局势,恢复了社会秩序,中国缓慢地进入了资本主义社会,荣家大概能恢复他们的纺织厂和面粉厂,或许他们能越做越大,但荣毅仁本人绝不会有政治上的远大前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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