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也是雨中。夏农之苍白的手捂着口鼻,眼泪涟涟地向他摇了摇头。夏工之再次收住了脚步。“就到这里了?”他不相信地问自己。当时,父亲败坏的身体上,各种管子被一一从各种洞眼里拉出来时,他也这样不相信地问过自己。要知道,爹爹上大学的时候是学校篮球队的前锋呀!夏工之的三步投篮,是十岁的时候,由爹爹教会的呀。爹爹在学校里抱着篮球的照片还登在《良友》杂志上的呀,夏工之看着妹妹红肿的脸,不相信。
灵车眼看就到了窄弄的街口,转上了街道,消失在右边的围墙后。夏工之这才急了,拔脚便往前追去。平躺在车厢里的那个人,从你第一眼看这个世界时就在眼前,不论以后有多遥远,他都是世界理所当然的一部分,幸与不幸,都紧紧相连,见与不见,都紧紧相连。现在他已被黑色汽车带离。从今往后,不必避到天涯海角。从今往后,无论走到哪里,全都找不到他,不能摸到他,不能听到他,永远不能。生活中第一次发生这样的事,它几乎就是不可能的代名词。
追到街口的夏工之看到的是一条对某人永失父亲这件事毫不知情的马路。那里车水马龙,情侣们脸上散发着梦幻般的笑意,城市高架路就横在街道上空,无数汽车在那里无声地飞奔。这么多年来,他不知梦见过多少次失去父亲的时刻,父亲从楼上跌下来,或者别人在梦里说,还不快回家,你爹爹自杀啦,或者爹爹在晚饭桌上,若无其事地用剪刀戳着自己的太阳穴,二妈却笑眯眯地给他剥一只蟹钳。梦中的自己永远是个少年,场景则永远是光线幽黯的春日黄昏。可他唯独没想到,这惊天动地的时刻终于到来时,在这条大街上竟是这样无动于衷的样子。
爹爹终于消失了。
夏工之的头发,在幽黯的雨天里,是微微浮动的雪白一团,就好像浮动在心中的茫然所失。
夏工之雪白的短发令夏农之心中震动。父亲过身后,夏农之为他擦洗更衣,她发现即使是已九十七岁的父亲,他脑后稀疏的头发还是夹杂着些许黑发。米奇的头发却比父亲的头发还要苍白。多年不见,他已然变成了一个干瘦的内地老人,甚至说话时带着一些新疆人的口音。虽然大家都回到上海,吃的是幼时一样口味的饭菜,但她分明在他呼出的口气里闻到一股粗重的西北气味,那是一股生大蒜在肉体中发酵,又透过温暖的消化道冉冉升起的刺鼻气味。在夏农之看来,如自己一样,米奇肉体的内部都已经改变了。
这是一对分离比相聚的时间长得多的兄妹。夏工之毕业后,就响应国家号召远去新疆。夏农之却在大学毕业后,马上设法远去美国。他们兄妹都在远离父母的地方落地生根,脱胎换骨,与本地人结婚生子,约好了似的,没有教过自己孩子一个字的家乡话。他们一头沉入浩瀚的日常生活之中,难得回家探望父母,直到父亲病重。他们的父母也从未去他们的家里探望过,从未召集过哪怕一次新年团聚,他们简直就不认识第三代。夏农之在换美国护照时,早已用回了自己1952年前的名字,明妮。她在美国中西部的安静小城生活中成功地埋葬掉“夏农之”这个名字。但看起来,夏工之却是从生理到地理,完全埋葬掉了穿黑色回力球鞋,骑蓝翎脚踏车,着迷于海涅诗歌的忧郁的“米奇”。
三个穿着丧服的人站在南京东路街口斯沃琪艺术中心门口,等待过街红灯转绿。夏农之远远望见和平饭店大门上黑色铸铁的拱门,还有黑色窗框上两条猎犬护卫盾牌的标志。童年时代的情形突然浮现,那时六岁?也许五岁。多年前的那个早晨,他们三个人也是站在南京东路街口,望着街对面。那时对面墙上的黄铜牌子还未被卸下,上面写着SASSOON HOUSE。那时街这边也不是斯沃琪艺术中心,而是汇中饭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