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穿丧服的人站在殡仪馆出殡的门口,天上斜雨霏霏。
褐色的薄木棺材被抬上黑色灵车的后箱时,夏工之本能地挺身往前,准备搭把手帮忙。“别摔着。”他一片空白的脑子里缓慢地闪过这个念头,就像这一个多月来,他在父亲床前帮忙护士和护工照顾病中的父亲,心中时时注意的一样。接着,他反应过来了,便收住步子。
棺木往长长的车厢深处滑去,发出沉闷的摩擦声。棺木一端贴着一张纸,上面陌生的字迹,毫无感情地,工整地写着“夏亭芳灵柩”。正是这张迎面撞来的字条点醒了夏工之。
穿黑色制服的殡仪馆职员上来关上车门,“呯”地一声,眼里“夏亭芳灵柩”几个大字消失了。不过乌亮的车厢盖上,倒映出了四张从丧服的黑色中浮现出来的面孔。唯一微笑着的,是照片里的脸。那是个容长脸儿的中年男人,一头乌发用发蜡整整齐齐梳成三七开,夹大衣勃克领里的羊毛薄围巾里,露出雪白的衬衣领子。他的眼睛里带着一股旧时代商人的机灵劲。他比另外三张脸都要年轻,开朗,精明,优渥,好像与他们毫不相干似的。
夏农之的喉咙里突然发出一声陌生的呜咽。这声音吓着了她,她禁不住望了望四周。她看见哥哥铁青的脸,紧抿着的,以至于只剩下一条缝的嘴唇,这嘴唇的样子很像爸爸。她心里有点不着边际。再看见母亲惨白的脸,母亲脸上姣好的轮廓至今都没有走形,头发仍旧梳成一个发髻,整齐地盘在脑后。她浮肿的眼帘里含满了泪水,但却没有狼藉地流得满脸。这仍旧是夏农之多年前熟悉的彬彬有礼,控制良好。于是,夏农之确定,刚刚那声响亮的呜咽是自己发出来的。她就是打破这石头般静默的那个不审慎的人。她连忙在口腔中压低下颚,缩紧自己的喉咙,控制住自己。在她身体似乎是本能的反应过后,她吃惊地意识到,本以为自己终于脱胎换骨,但从前那个如母亲般坚如磐石的自己,还悄悄住在身体的至深处。
灵车溅起地上的雨水,缓缓启动。夏工之连忙跟上车子。夏农之搀了母亲一下,也跟在后面。雨水落在脸上,仿佛是陌生的眼泪。灵车极慢地向前开了几分钟,慢慢加快了速度。夏工之随之疾走,他似乎不明白,灵车怎么可能不等家属,就擅自开走。他心里想,爸爸已经不能自理,一步也离不开人,怎么能自己走开。于是他回过头来,询问似的看看妹妹,这次已经不该追了吗?
一个多月前,父亲被送进病房时,护士拿了张纸塞给他,说,病人很危急,急诊间已经给用上了急救药,让他马上去付费。他拿上钱就跑。那天也是下着小雨,一路上都是浅浅的水洼。那时他混乱的脑子里只留下护士吩咐的一句话,这是急救药,得马上去付钱。
他一步踏进水洼里。水洼里的水溅到裤腿里,袜子瞬间变得又湿又凉。夏工之突然觉得自己的身体好像刹那间回到了少年时代,在上海潮湿的冬天里奔跑,黑色帆布的回力球鞋常常溅起冰凉的雨水,袜子湿了,小腿上一片冰凉。父亲骑着部蓝翎牌脚踏车,跟在后面。父亲盯住他长跑,因为医生说过,少年时代增强体质,能带好他小时候的哮喘病。那时他刚刚发育,声音变得很难听。“米奇!不要跑呀,爹爹已经用上药了。”身后传来妹妹的劝慰。听到有人叫他小时候的名字,感觉太奇怪了。他回过头去看了一眼,妹妹站在住院部的屋檐下,她的身体几乎是幼年时代的两倍,看上去极像父亲年轻时的样子。她虽说是二妈所生,比自己小十几岁,但彼此感情却一直很好,没有通常同父异母孩子之间的隔膜。从前她总是信赖地仰着头发黄黄的圆脑袋,对自己言听计从。如今,则是以手足之间才能提供的安慰,安慰了自己的焦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