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湾》 第三章(11)

火车进站了,两个列车员抬着他准备往车下送,连同他那随身带的小包袱。一个正准备下车的男人对抬着的人看了看说,这个人是俺邻村的,他这是羊羔疯,不能抬,叫他躺着,过一会儿自己就好了。列车员迟疑了,车上有人说,再看看吧,他要是再不好,或真的死到车上,下一站再扔也不迟。列车员放下了他。

火车载着阳光,一会儿怒气冲冲地狂奔,一会儿缓缓停下,喘口气,歇一会儿,又轻轻开动。章守信不再抽搐,也不再坚硬,慢慢地,他的身子像冰雪融化。火车一路向南,他像水一样静静流淌。过来过去的人从他身上跨过,有的人不小心踢到了他,他还是沉沉地睡着,温顺极了。

他醒过来,缓缓地坐起,四周看了看,仔细想想,才知道是在火车上。他看看自己的小包袱还在,放心了,问身边的人,这是哪儿呀?人家告诉他,前面就是信阳,快进湖北了。

后半夜,他背着一小点粮食轻飘飘地回来了。就只是晌午的时候,他吃了一块从家里带的苞谷面饼子,就着信阳街头饭馆寻的白汤喝了一碗,除此他再没有吃啥。袋子里还有一斤肉,不是正地方的。

肥肉切了,搁锅里炼了油,肉渣剁碎,和几斤萝卜搅在一起,一眨眼就不见了肉渣的踪影。包了扁食,这就算过年了。

章四海叫他的小婆给端来一块豆腐,章守信堵到灶火门口,大声地叫她再端回去。她娘赶忙接了豆腐,埋怨章守信不懂道理,谢了那小婆,把碗还给人家。用那豆腐做好了菜,章守信不吃。他站在院子里大声说,我看我不吃他的能不能饿死。

从夏天借粮交公那时起,章守信就恼了章四海,在门口碰上也不再叫他叔,他还想着,等他吃饱了,有劲了,早晚得找个碴儿打这老家伙一顿出出气。

在说书人的嘴里,冬去春来,多么轻松美好,上下嘴唇一碰,可对于饿肚子的人来说,春天是最难熬的季节,每一天都是严峻的日子,拿什么来填那个没完没了的无底洞呢?翻过了年,日子更不好过。漫长的春季,任啥吃的都没有,多数人家面缸里光溜溜的。

章四海家的豆腐也越磨越少,因为豆子越来越少了,豆腐对于饥饿的人来说成了奢侈品。终于有一天,他家的豆腐房不再冒烟。原指望见天用贱价买点豆腐渣充饥的人更慌了。

小季湾传来消息,土匪又把季瓷他侄弄走了。关在家里的花门楼上,放在粮食囤里,派人捎信来要钱。季先生把地卖得只剩十亩,还是凑不够人家要的数。地价越来越不值钱,三四十斤小麦就能换一亩地,最后季先生托人告诉土匪,就这点钱,先给你们,只求别伤着孩子。

饥。饥。这种折磨人的感觉在每个人的肚子里拧着,揪着,像是从肚子里伸出了枝枝杈杈的小手,在你心上抓着,挠着,叫你不得安生。人们盼着夜长一点,再长一点,天一黑早早上床睡了,天快晌午再起,这样就少吃一顿饭。

章柿不上学了,他说不上学就能少吃点饭,就能天天在床上躺着不动弹,只等瞌睡来,一个瞌睡接上一个瞌睡那才好哩。季瓷说,不上就不上吧,回来拾柴火,过了今年,吃饱了饭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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