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湾》 第三章(12)

他在床上躺够了,左等右等等不来瞌睡,就提着篮去拾柴火。他总是拾着拾着就走到村西头去。绳姐是从这条路上走的,她早晚一天也还得从这条路上回来。哪里有那么多柴火可拾呢?他往往出去半天,篮子空空地回来,小小的心里装满惆怅与忧伤。

这一天,章守信就像是想起了什么好事一样,喜滋滋地跳到猪圈里。猪早没了,可从前喂猪的糠壳还在,他仔细地用铲子起出来,用盆盛了水淘洗干净,摊在磨盘上晒干,在磨里碾碎。这时候,只恨当时喂猪时抛撒得太少。

所有的心思,都用在吃上,这世界看上去,啥都像是能吃的。树皮剥光了,树叶撸净了,一眼看去,世界光秃秃的。把全世界吃下去,肚子还是不饱。

章守信的爹娘开始浮肿,脸明晃晃的,脚脖子老粗老粗,连说话的劲都没有了。他们说,别再做俺俩的饭了,叫俺俩饿死算了,有点吃食先紧着俩孩子吃吧。

政府在北乡十几里外的杜湾设了施粥锅,见天熬一大锅红薯糊涂,庄上有几个人拿了碗去,有时能喝上,有时跑得慢了碗里没任啥,光溜溜地回来了。

有本县在天津做生意的一个商人听到家乡遭灾,回来设粥场,在县城施了三天粥,明天起,到白果集支锅施粥。季瓷叫章守信明早去,自己喝饱了再端回来一碗,章守信不肯,季瓷说,人都饿成这样了你还死爱面子哩,都挤在一团儿了,谁知谁是谁呀。见季瓷要生气,他说好好好,我去。第二天天不明,他在季瓷的催促下出了门。

已经出正月了,颍河里的冰还不化。他往桥头走,突然听到河里“喀嚓”一声响,冰裂开的声音,这才看到河里有个人,手里拿个碗,急急掉进了冰窟窿。章守信下了河往他跟前去,脚下也一响,他又退了回来。见那人伸着手,扒一块冰,掉下去一回,再扒一块,再掉一回。河面上的冰口子越来越大,眼看快够到章守信了。章守信听老人说,冰要裂的时候,就轻轻趴下,身子往后退。他现在只是小心地趴着,向那人伸出手,那人向他这边扒来,扒一下,掉下去一回。河边、桥上有了不少人,都是拿着碗去白果集的,他们站下,看着河里的人挣扎,没有一点办法。终于,那人头一歪,手一松,在那个巨大的冰窟窿里不见了,只有那只碗留在冰面上。

章守信小心地退回到河岸,问路上的人,这人是谁?咱得去给家里报个信儿呀。一个男人把碗往怀里一揣,说,日他祖奶奶,我也不喝那一碗米汤了,走吧,人是俺庄的。两人怀里揣着碗走了三里地,来到双周。那人前面带路,进了一个破烂院子,一声声喊着大娘,来到屋里,见床上躺着个老太婆,又喊一声,还是没动静,二人走到床边,摇了摇她身子,不睁眼,手放到鼻子下,断定不出气了。那人说,唉,等她孩去给她到集上端米汤哩。

听说,那天白果集上施粥点上挤死了两个,撑死了一个,在去往白果集的路上,还倒下了好几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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