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天,绳姐还扯着他的手,就着火盆里的一点火,大人在说话,他俩在一边玩,他给绳姐说,饥得受不了啊。绳姐说,那你睡吧,睡着就不饥了。他说,不中,老饥,睡不着。绳姐扯住他的手出了门,引他到麦田里。西北风呼呼刮着。绳姐说,我给你挖大麦苗吃吧。章柿问,你知啥是大麦苗啥是小麦苗?知,知,大麦苗光小麦苗涩,大麦苗搁火里烧烧,吃到嘴里甜甜的。绳姐,别说了,我的嘴水流出来了。一会儿,绳的手里就抓了几棵大麦苗,两人回到屋里,用棍拨拉几下,埋到灰里,才一会儿,章柿就说,中了中了,快叫我吃吧。绳用棍又拨拉两下,大麦苗软塌塌地被拿出来,那青色更深更服帖了。还生着哩,绳说,再烧烧吧。章柿不依,从她手里夺过来,抖了抖灰,就往嘴里送。吃到最后一棵,才想起她,把手里那棵热乎乎的递给她,绳姐吃到嘴里,“喀嚓喀嚓”。
此时章柿的眼前一片模糊,满眼是绿色的麦苗,西北风“噢噢”地刮着。一条向西的路无尽头地通向远方,那路上一个人都没有。
等不及麦苗长大,等不及来年的收成。绳等不及,绳的兄弟姊妹也等不及。有人送来多半袋子小麦,领走了绳,这点粮食当然吃不了几天,可是绳跟人走了,她兴许不饿死,家里也少一个吃饭的。绳的娘一心想给闺女做件棉袄,这闺女自落地儿就没穿过一缕新布。做一件吧做一件吧,不做这棉袄我心里过意不去,到死我都合不上眼。她去借季瓷的布,叫来季瓷帮忙。赶快做出来,叫这闺女穿上。叫人家领走吧,领走吧,领到哪儿是哪儿,领到好人家做好人,领到窑子里就去做赖人吧。我的闺女呀,你记着,你家是河西章的,你爷叫章长生,你爹是章聚财,咱赶的是白果集,颍河正西,一里半地,就是咱的家。记住没?你快十岁了,牢牢地记心里呀,要是你饿不死,要是你遇见好人家,叫你回来看看,你可得再摸回来,娘就是在坟里也得爬出来看你。我的闺女呀,你记住没?
绳走了。村子里的小闺女一个一个都悄没声不见了。
快过年了。从来没有觉得过年有这么艰难。季瓷拿出她那件从没有穿过的缎子夹衣,给章守信说:“我约莫着,你才犯过病十来天,不会再犯了,你把这件衣裳,还有这一对翡翠花,拿到南边去卖了吧。驻马店、信阳那一带遭灾不厉害,不拘卖多少钱都中,买成粮食回来,哪怕割上三两肉,叫老人、孩子见见荤腥。”
大镶大绲的、水红色的绸缎,经过几年箱底的珍藏,依然发着明媚的光。把这衣裳托到手里,季瓷才知道自己的手变得有多粗糙。
第二天天不明,章守信就出门往商桥车站搭火车去了。这是一趟开往汉口的火车,他买了去驻马店的票。
日头刚刚出来,火车飞驰在沙河桥上,章守信突然一头载倒在车厢里。人们大呼不好,叫来列车员,列车员看到他全身抽搐着口吐白沫,吓得不轻,伸手去身上摸,僵直直的,铁块子般。这个人要是死到车上,可就麻烦了。几个人商量,前面到站后,把他抬到站台上扔那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