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湾》 第三章(7)

该冷不冷,五谷不等,该热不热,五谷不结。这样的歌谣从小就唱,但毕竟谁也没有见过五谷不结是啥样子。庄稼种到地里,就是要生长,要结果,这是天经地义的事儿,我们已经习惯了春种秋收,我们愿意累死累活,夏天晒脱一层皮,我们愿意把腰深深地弯在地上,愿意让汗水摔成几瓣掉到地里,愿意累得像牲口一样嘴张得多大,让风把细土刮到嘴里。我们生下来就是受罪吃苦的,我们只想把粮囤装满。

不,不,绝对不会不结,只是结得小点。人们很快安慰自己,本来就是有丰年有歉年哩,不可能年年那麦穗都给你结得饱澄澄的,还美死你了哩,看你咋恁贪心哩?年年问地里要那么多,地也有使得慌的时候,人心不能太贪,太贪了老天爷要生气。多吧,少吧,收一点也就中了,今年不好了,明年就一定会好,老天爷心里有数,老天爷绝不会亏咱。人们很快劝住自己,并为自己的贪心去给老天爷赔不是。龙王庙里的烟火更旺了,平日起早赶集的人也不赶了,他们往各个龙王庙里去,将攒下的钱买成香,买成鞭炮,买成豆腐,买成肉,买成粉条,给龙王爷送去。

还是不下雨,日头见天出来,照常不误地烤着大地,河水越来越浅,井水越来越深,将绳子接了几回,桶扔下去,好久才“嗵”的一声,遥不可及。

村子里各种声音越来越小,人们小心翼翼地开言,生怕说了不该说的话,因为那话就在他们嘴边,一不小心就会秃噜出来。连狗呀,鸡呀,各种畜牲呀,好像也知道了什么秘密,它们的叫声也小了,稀了。牲口见了牲口,也不像从前那样傻呼呼地踢呀,尥蹶子呀,没羞没臊地往身上蹭呀,它们相互忧心忡忡地看一眼,就扭开头去,尾巴不安地甩几下。

村子的上空,只有香火轰轰烈烈地飘着。

老天爷呀,我们错了,我们怕了,您生气吧,您发脾气吧,您打炸雷吓我们吧,只是您不要总是一言不发。

村庄在寂静中不安地、焦虑地等待着。

终于等来了,远远地来了,一团乌黄,铺天盖地,从西北方向鸣叫着来了,近了,掠过村庄,掠过河面,掠过寂静,停在麦田上。

人们长舒了一口气。有时候,等来了灾难也让人的心里放松。蝗虫的部队忽地落到麦田上,天又恢复了明亮。回过神来的人们突然像从癔症中醒来,他们举起棍棒,挥舞镰刀,脱下衣裳,冲向麦田,疯狂地向弱小的强敌扑打。然而,晚了,这群强盗很快饱餐,丢下一片尸体后,展翅而去,尽管身子沉重了好多,还是昂昂地飞走了。几乎是一两个时辰,蝗虫飞遍了所有的麦田,将不太饱的麦籽一扫而过,然后不知去向。人们愤怒得要发疯,可找谁去算账呢。只有将地上的蝗虫撮回家去,焙着吃炒着吃煮着吃。又没有油,干炒干焙,麦秸火怒气冲冲“呼”地一着,全煳了。煳了也得吃,心里太恨了,边骂边吃。

可今天之后,吃什么呢?

一季的粮食没有了,红薯窖里的红薯也快完了。

“那是年馑的时候。”

后来,老人给孩子讲往事时,总这样说。

囤里的余粮变得珍贵起来。

村里来了警务员,敦促交粮。他是硬着头皮来的,谁不知今年的收成呢,可上面有命令,他只好一层层地敦促着。

警务员召来各甲长先开会,与各保长开会时说的话一样,无非就是共同努力,完成司令长官部派下的购粮任务,不但要购齐,还得火速运到洛阳。军队要抗日,部队不吃粮食是不中的。

“可农民不吃粮食也是不中的。”章守信说。

“是哩,是人都得吃粮食。可当前是要抗日,只有部队吃饱了饭,才能去打日本人。”

“理都对着哩,可不是没粮食嘛。”甲长们说。

“没粮食的拿钱来抵。总不能说一句‘没粮食’就没粮食了吧,那要你们这些人弄啥哩?”警务员也很不高兴。上头的任务顶在身上,谁心里也不舒坦,咱说一百二十圈,不都是为了自己的饭碗吗?

章守信回到家来,心里老不痛快。他管着的十几户人家,可能有一多半交不出粮食,没有粮食的人家,自然也都是没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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